风物

日本人这样举行葬礼:一场温暖、安静与悲伤的告别式

当亲人即将踏上旅途,日式葬礼的种种礼节将家人切实连系在一起,分摊悲哀。

刊登于 2016-12-13

图为2016年11月4日,日本东京,昭和天皇幼弟三笠宫崇仁亲王的葬礼仪式举行,日本皇太子德仁和太子妃雅子出席。
图为2016年11月4日,日本东京,昭和天皇幼弟三笠宫崇仁亲王的葬礼仪式举行,日本皇太子德仁和太子妃雅子出席。

十月某天一大早邮差便来按门铃,送来一个偏平的包裹,似乎是一本书,发件人是住在东京的德子婶婶。包裹内附着一封电脑印刷的简函: 
“先夫 小野宏之 永眠之时,承蒙阁下亲临致吊词并赠上供物,在此深表谢意。本日 慈观宏道居士已完成七七日法事,特来函通告。奉上区区薄礼,望笑纳。”我把书打开,是礼品目录,厨具套装、餐具组合、美容器、急冻蟹肉⋯⋯翻了翻,一张礼品选择咭掉到地上。“是香典(即帛金)的回礼吧。”丈夫见我一脸疑惑,解释说。帛金的回礼,原来在日本,帛金也要回礼⋯⋯。

我跟德子婶婶只有一面之缘,就是在个多月前,于丈夫的伯父宏之的丧礼之上。读着简函,我又想起她在盖棺前,握着睡在棺木内的宏之伯父的手,边流着眼泪边说:“谢谢你啊,这几十年来我过得很幸福,谢谢你把幸福带给我。”

参与丧礼的准备

八月中时,丈夫收到住在九州的母亲的电话,说宏之伯父早一天过世了,要到东京参加丧礼。日本的丧礼大多是在先人过世后三数天内便举行的,事出突然,婆婆着我们不必特意参与。丈夫跟宏之伯父见面不足五次,可是却受过他不少照顾,所以他还是决定急急向公司请假,往东京跑一趟。

日本几乎每家西装专门店都设有礼服专柜,售卖往丧礼及婚礼的正式礼服,随便挑了一套,又买了半透视的黑色丝袜——这也是丧礼服饰的要求。

我对日本丧礼的礼节毫无认识,仅有的印象,是从电影《礼仪师》和《海街日记》得来的。电影中四姐妹参与丧礼的衣饰各异,夏帆及长泽雅美一身黑,绫瀬遥黑西服配上白衬衫,而广瀬铃则穿着校服。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除了长泽雅美之外,其他三人的打扮都不够正式。夏帆的头发挽到头顶了,但其实该结成低髻,绫瀬遥的西服并非礼服,只适合上班或参加面试。至于广瀬铃,双亲已去,无人替她打理,校服该算是她最正式的服装了。一袭丧服,反映了他们三人参加父亲丧礼时的状况与微妙心境。

我翻遍衣橱,找到的黑色礼服,不是盖不到膝盖,就是露出了手臂,都是被认为不够庄重的衣服,于是翌日赶紧跑到西装专门店。日本几乎每家西装专门店都设有礼服专柜,售卖往丧礼及婚礼的正式礼服,随便挑了一套,又买了半透视的黑色丝袜——这也是丧礼服饰的要求。听丈夫说宏父伯父家对礼素不大严谨,鞋子及皮包即使附有金属扣也无伤大雅,只要以黑色为主调便行。

出发前的一天我有点紧张,日本的丧礼规矩很多,怕自己做错甚么,会显得对伯父不敬。晚上才想起要到书店买放帛金用的信封和淡灰色墨的科学毛笔,在信封里放进一万日元,并小心翼翼地写上我和丈夫的名字。记得婆婆说会为我们准备用来包着帛金,称为袱纱的紫色布,以及进场时及念经时手握的佛珠等,所以我们基本上都不用特别带甚么,不禁松一口气。

“进场时不可以走在地毯中间,要从一旁走啊,那代表着对先人的尊敬。”婆婆在开往东京的新干线上叮嘱我说。

好好地相聚

我们来到东京都府中市,在酒店放下了行李,换上了礼服,便匆匆赶到殡仪中心。以往日本的丧礼大都于家里以佛教仪式举行,请来僧人为往生者念经,在与往生者告别时,家属中的女性还会待在厨房里准备来送最后一程的亲友的餐点。不过,因为现在大部分人都居于高楼大厦里,邻里关系没以往般密切,送行者进出不大方便。像《海街日记》里的丧礼,大概只能在乡村地方才能看到了。

以往日本的丧礼大都于家里以佛教仪式举行,请来僧人为往生者念经,在与往生者告别时,家属中的女性还会待在厨房里准备来送最后一程的亲友的餐点。不过,因为现在大部分人都居于高楼大厦里,邻里关系没以往般密切,送行者进出不大方便。

殡仪中心内没有我想像中的悲伤气氛,于大堂迎接我们的是丈夫的叔父崇喜一家人。崇喜叔叔最后一次见丈夫时,他还是小学生,久别重逢,崇喜叔叔欣喜不已,后来宏之伯父的儿子达摩与德子婶婶也围上来,大家兴高彩烈地聊着丈夫小时候有多胖多圆,德子婶婶虽然一脸疲态,但仍然挤出笑容。然后丈夫将我介绍给亲友们,大家都对我的异国身份感好奇,又谈了些香港观光的经验。

“看,香炉前舖着人造草皮啊。”达摩先生突然转过话题,示意我们看看会场,黑色长地毡的尽头一片青绿,隐约看到香炉后搁着一台白色的棺木,被一盆盆艳丽的花束簇拥着。墙上挂着宏之伯父的照片,照片中的他笑脸迎人。“爸爸最爱打高尔夫球了,在另一个世界应该还会打球吧。”达摩先生笑说因此特别为他舖上人造草皮,而近棺木处放了数张宏之伯父打高尔夫球时拍摄的照片,要我们等下去看看。

图为2011年3月24日,一个女孩悼念在海啸中死亡的家属。
图为2011年3月24日,一个女孩悼念在海啸中死亡的家属。

在丧礼主持人的带领下,我们进入了会场坐下来,所有声音彷似突然沉进湖里,噗通一声,便被吸进湖底。宏之伯父的直系亲属、亲友、以往公司的同事,以及球友们,合共百多人,一下子安静下来。僧人开始颂经。我手捏着佛珠,耳朵听着经文,眼睛离不开宏之伯父的照片,心里默默地跟他自我介绍,对未能与他见面表示遗憾。
 僧人颂过经后,又领我们念了一遍心经,接着送行者轮流进香。在香港,丧礼主持人会指导每个细节,一躹躬、再躹躬、家属谢礼,而日本葬体的整个过程都是沉默的,会场内鸦雀无声,只有进香的人们的脚跟压抑地踏在地毡上、衣服磨擦着衣服的微弱声响。我模仿大家的动作,先向亲属躹躬,再向亲友及宏之伯父躹躬,然后用三只手指捻起香木,举到眼前,洒在香炉上,三次,香炉燃起了白檀的香气。

烧香过后,第一晚“通夜”仪式也就完结了,我们来到休息室,吃殡仪公司准备的晚餐。寿司有点硬,天妇罗冷冰冰的,不过大家也没有心思吃,只喝了一瓶又一瓶的啤酒,谈起宏之伯父生前的种种,说他在过世前的一天,还坐在病床上计划下一次的高尔夫球行程,跟家人聊得很开心,当晚便在睡梦中过世。常听日本朋友开玩笑说,参加丧礼时总吃不停,食物能解愁,餐桌是最佳的交流场所,仪式告一段落时的餐点,是送行者分享回忆的机会。

在香港,丧礼主持人会指导每个细节,一躹躬、再躹躬、家属谢礼,而日本葬体的整个过程都是沉默的,会场内鸦雀无声,只有进香的人们的脚跟压抑地踏在地毡上、衣服磨擦着衣服的微弱声响。

日本的葬礼一直都在转变,亦有不少声音质疑丧礼的必要性。近年来兴起了“直葬”,于关东地区,便有近20%的人选择直葬。直葬意指不作任何仪式,往生者过世后给运送回家过一晚,翌日便直接火化,亲人将骨灰安放进墓便完结。不少于安老院孤独终老的老人都选择直葬,另外,日本人寿命越来越长,一场丧礼平均花费二百万日元,退休后的积蓄宁作生前花费,也不作死后安排,也是直葬兴起的原因之一。另一方面,一个名为“葬送自由促进会”的组织,更积极推动“0葬”,意指在火葬后连骨灰也不带走,以免让子孙需负起扫墓的责任。

直葬很干脆利落,希望陪伴往生者的家人,能于家里安安静静地守候,免除了葬体的繁文褥节。然而,在日本的传统观念上,直葬始终难免令人感到若有所失。葬体除了是为往生者而举行的送别式,同时也是珍视往生者连结的缘份的表现。很多原本互不相识的人,因往生者而连系起来,当他/她离开时,或许会就此切断,往生者的丧礼,正好提醒在世者人与人间柔韧的微妙关系。宏之伯父透过自己的丧礼,将我正式拉进小野家族之内,我与这家人的连结,不再只存在于族谱之中,更在于情感之上。

好好地告别

第二天的告别式,跟第一天通夜的仪式大致相同,我们随僧人念了经,又给宏之伯父上了两次香。昨天没法出席的朋友,今天都到来了。完结后,职员着我们先往大堂等待,他们要花点时间,把棺木移到礼堂中央来。这时宏之伯父的朋友们已离去了,留下的二十多位,都是亲属及挚友,大家似乎都比昨天沉默了不少,凝看着白色的棺木被缓缓地推出来。

十数分钟后,大家回到礼堂去,围着棺木,宏之伯父安详地躺在其中。德子婶婶跟达摩先生把他生前喜爱的衣物盖在他身上,红的Polo恤、黄的Polo恤、花衬衫,还有一根高尔夫球棒。德子婶婶轻轻握着宏之伯父的手,泪水一把一把地落下。宏之伯父的随身行装已整理好,快要踏上旅程了。

不少于安老院孤独终老的老人都选择直葬,另外,日本人寿命越来越长,一场丧礼平均花费二百万日元,退休后的积蓄宁作生前花费,也不作死后安排,也是直葬兴起的原因之一。

我们接过职员递上来的鲜花,那是从大家送来的花牌上拆下来的,轻轻地洒在宏之伯父的身上,一层又一层,小心翼翼地避免盖到他的脸。然后,大家举起双手来,一同接过棺木的盖子,一同慢慢地将棺木盖上,我们再也见不到宏之伯父了。男丁把棺木抬进运动推车,大家陪着宏之伯父来到火葬场,这条百多米的路,是宏之伯父在世上最后一程。火葬场内,达摩先生按下按扭,火葬场的小门徐徐合上。

在休息室里等待了约一个小时,火葬总算完结了,刚才众人悲伤的心情,似乎被啤酒冲淡了一点点。火葬场的里间时,只看到盘子内盛着的一堆白骨。宏之伯父舍去了皮囊,留下了这些作为与现世的连结。

我们分别排成两行,轮流为宏之伯父捡骨。队伍最前的两人手执着筷子,一起夹起一块白骨,放进骨灰龛里,然后把筷子递给身后的人。日本传说人死后的第七日,须渡过冥界的河川,善人能走桥,轻罪则须步过浅濑,罪孽深重的则须横过急流。日语中“箸”与“桥”同音,这仪式便是喻意希望先人能顺利过桥渡河。传说有点抽象,感受却切切实实,当我与婆婆一同夹起宏之伯父的白骨时,深深地感觉到,自己正与家人分担着亲人离世的悲哀,而这也是此仪式于现代人来说最重要的意义。

传说有点抽象,感受却切切实实,当我与婆婆一同夹起宏之伯父的白骨时,深深地感觉到,自己正与家人分担着亲人离世的悲哀,而这也是此仪式于现代人来说最重要的意义。

历时两天的葬礼完结了,我们坐在会场餐室内享用殡仪公司准备的午餐,宏之伯父的照片与骨灰龛端正地立在床之间的柜子上。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拿了瓶日本酒,注满宏之伯父的照片前玻璃杯子,也为自己倒一杯,面向着照片,小口小口地呷着。“父亲生前,他每星期都来找他,我们三人会彻夜喝酒聊天。”达摩先生说着,也拿起自己的酒杯,来到宏之伯父的跟前,与那男人踫杯,重演过往共处的时光。

这两天的葬体仪式进行得很安静缓慢,缓慢得让大家仔细地确认到挚亲正一点点地远离,然后又一点点地以别的方式留下来;缓慢得令大家充分地感受到与久别重逢的亲友相处时的快乐,同时,逐分逐吋地细嚼挚亲离去时自己的心情,是难过、是平和、是松一口气,还是无法释怀。一场葬体,悲欢离合,我模模糊糊地泡在这矛盾的情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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