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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克坚:中国经济的债务压力,即将迎来“明斯基时刻”?

随着利率成本的提升,资金成本水涨船高,在金融格局中位于不利地位的市场化企业,将更容易受到冲击,在经济萧条过程中最先出局。

刊登于 2016-12-09

温克坚:随着功能上有世界央行的美联储转换轨道,进入加息周期,中国经济体的流动性也被迫进入收缩模式,这其中最典型的表现就是人民币贬值,资本持续外流。
温克坚:随着美联储转换轨道,进入加息周期,中国经济体的流动性也被迫进入收缩模式,这其中最典型的表现就是人民币贬值,资本持续外流。

我在多篇短文里,都预警过中国“明斯基时刻”的到来。所谓明斯基时刻,来源于美国经济学家海曼·明斯基 (Hyman Minsky)的描述,是指经济体债务杠杆到达一定程度后,资产端的收益不足以覆盖债务端的利息支出,从而债务危机爆发,资产价值崩溃。明斯基时刻,是经济从繁荣到衰退的转折点。

从明斯基时刻的理论意涵来看,它和债务比例,利率和资产回报率等因素高度相关,从这些指标上推演中国经济体走向明斯基时刻的演变轨迹,能获得一些独特的洞见。

2009年以后,中国政府采取的宏观经济政策组合,导致中国债务杠杆率不断攀升,所谓“4万亿财政刺激计划”就是政府债务不断飙升的过程。由中国社会科学院原副院长李杨领衔编制的一份研究报告,提供了一副全面图景:2014年末,中国经济整体(含金融机构)的债务总额为150.03万亿元,中国国家资产负债表,其实已经承受巨额债务压力。该报告显示,中国整体资产负债率为49%——而国际上通常把安全线设在60%。债务占GDP的比重,从2008年的170%上升到235.7%。6年间上升了65.7个百分点。这个比例已经显著高于其他主要发展中经济体。而到了2016年5月,国际评级机构穆迪(Moody's)发布报告,称中国整体债务已增至大约GDP的280%。中国经济整体债务已经接近200万亿人民币,负债端积蓄了很大压力。

相比较而言,目前美国债务与GDP比例大约在230%,美国发达的金融体系,使得美国债务可以在全球经济体中交易和流通,华尔街可以通过投资,从全球的经济增长中分享成果,美国债务和资产的状况和中国不可同日而语。

在日本,债务与GDP的比例大约在400%,是唯一超过中国的主要经济体,不过日本经济体也有其独特性,那就是拥有庞大的海外经济,而这部分经济体的存在,实际上并没有被计入日本GDP,但其融资基本上都反应在日本的债务数据中,如果把日本海外的经济活动反应到日本的GDP数据中,很显然其债务与GDP的比例会显著降低。

债务/GDP的比率的国别比较,或许只能提供粗糙的信息,审视中国特色的经济结构和债务结构,所暴露出来的问题显然更为直接和根本。

根据信用评级机构惠誉(Fitch Group)的数据,中国债务结构中,政府总债务总额(GGGD)占GDP比重为52.4% ,企业部门负债是 167%,家庭部门债务比例为 46%,可见,政府部门和企业部门的负债,构成了债务的主要部分。

由于中国特色的融资体制,企业部门的负债,很大一部分是央企、国营企业和地方政府融资平台。由于缺乏产权约束,企业管理体制和激励体制落后,这些巨额债务对应的资产,很大程度上并不遵循投资回报逻辑,而是为了满足多种多样的政绩工程和拉动经济发展,维系他们存续的动力就是靠更多的融资,而不是投资收益。就资产回报率而言,很多投资都是灾难,以中国铁路总公司为例,其债务总额已经接近5万亿人民币, 2016年上半年铁路总公司总收入4313亿,巨亏逾70亿,很显然,这个亏损数据还是建立在极低的财务成本之上的。另据国资委的梳理,目前有需要专项处置和治理的“僵尸企业”和特困企业2041户,涉及资产3万亿元。从东北特钢债务违约反映出来的细节可以推断,这背后或许是一幅触目惊心的图景,大量国有企业的存在,无疑损害了中国经济资产端的表现。

并不奇怪的是,对应着这种债务驱动的经济发展模式,必须以流动性扩张的货币政策相匹配,2001年到2015年的M2(广义货币供应量)增长幅度最生动的诠释了流动性泛滥的图景:M2增速几乎每年都以两位数的幅度增加,到2016年10月,M2总量已经达到151万亿,M2与GDP的比例也是全球主要经济体中最高的,恣意的货币政策和巨大的债务杠杆,互为表里。

不过,随着功能上的“世界央行”,即美联储转换轨道,进入加息周期,中国经济体的流动性也被迫进入收缩模式,其中最典型的表现就是人民币贬值,资本持续外流。为了保护人民币汇率的稳定,保护币值,央行必须以多种方式回收流动性。目前,央行采用的策略是通过综合运用公开市场操作,来抑制流动性,逐步挤压资产泡沫。而加息作为不可或缺的选项,也将会浮出水面。在这种压力之下,经济体资产端表现不佳,而经济体债务端的压力陡然上升,一场久违的市场出清过程已经在进行中。

和很多经济体比较,这个市场出清过程可能会更为痛苦,原因还是中国特殊的经济结构。中国经济呈现出十分显眼的利率阶梯:央企,大型国企往往享受着比基准利率还要低的信贷;大型民企,地方融资平台也可以享受基准利率有限上浮的信贷;而真正构成大多数市场主体的中小型企业,则必须承受高比例上浮的资金成本。而那些所谓的小微企业,以及更外围的市场主体,则很难获得正规金融体系的融资支持,往往只能诉诸互联网金融或民间非正规金融通道,他们往往需要承担高额利率。利率差异化幅度,可以是从3%到20%之间的陡峭曲线。

在正常经济体中,不同主体根据资产质量,信用程度等因素,也会有差异化的利率分布,但中国的特色在于,很多资产质量很差,运营一塌糊涂的央企和国企,因为政府权力的背书,照样可以享受十分低廉的信贷资金,近水楼台先得月,他们在缺乏竞争的金融体系中,成为的、最大收益者。 在实际经济运行中,人们会发现,很多央企和国企成为低成本资金的拆出方,这种信贷特权带来的收益,很大程度上可以遮盖他们在资产运营方面的低效和无能。

中国金融体系的这种利率分布,使得那些身负巨额债务的央企或国企,并没有按照明斯基逻辑所推演的,成为最早崩溃的部分。在现实经济过程中,最先承担后果的不是那些烂企业,而是相对比较优质的企业。随着利率成本的提升,资金成本水涨船高,这些在金融格局中位于结构性不利地位的市场化企业,将更容易受到冲击,在经济萧条过程中,他们成为最先出局的部分。

当然,一旦外围企业逐步倒闭,也意味着与之共生的国企失去了对上下游企业抽取利益的机会,就像冰川纪到来,食物链下层的大部分动物都死去了,那么食肉巨兽的灭绝也在情理之中了。根据这种逻辑,中国经济体的市场调整,会因为经济结构的特殊性而额外痛苦,也会更加漫长。

我们难以准确的预测明斯基时刻的触发点,也难以清晰描述经济体演变轨迹,但中国经济的结构性病症表明,随着货币政策的逐步收紧,资产端的表现越来越差强人意,债务端的压力越来越严峻,明斯基时刻的到来是难以避免的。

(青年经济学者,专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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