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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平:一半香港家庭没储蓄?粗疏简报得出的惊人结论

若果《简报》是一份大学生的习作,我会打个不合格的分数:统计概念含糊不清、经济分析主观武断、部分内容更有夸张失实之嫌。

刊登于 2016-11-26

曾国平:报告是立法会议员的参考资料,也会成为各大志愿组织压力团体的抗争理据,将直接或间接的扭曲香港福利、劳工、退休保障政策。
曾国平:报告是立法会议员的参考资料,也会成为各大志愿组织压力团体的抗争理据,将直接或间接的扭曲香港福利、劳工、退休保障政策。

统计数字能客观说理,亦能夸张误导。捏造研究结果是极端情况,较常见的是有意或无意误解数据, 令读者得出失实的结论。分析关系复杂的经济数据,尤其容易落入陷阱而不自知。最近的例子,是香港立法会秘书处资料研究组于11月21日公布的《香港家庭面对的财务挑战》研究简报(下称《简报》)。

《简报》数据除了被传媒广泛报导外,更会改变立法会议员对香港经济情况的看法,有一定实际影响,因此有必要小心求证。

《简报》利用统计处2015年的最新数据,有以下发现:

一、储蓄率随住户收入增加,低收入组别的储蓄率为负数;

二、扣除估算的额外教育、父母生活费后,全港一半住户只有零储蓄甚至负储蓄;

三、强积金储蓄不足以应付退休开支;

四、过去10年,住户的按揭债务和非按揭债务同时大幅上升。

根据四个发现,《简报》指出“不少属低收入组别的基层家庭,未必能够积榖防饥,而需要依靠过往积蓄、贷款或政府提供的援助,以应付每月的生活开支”;退休人士可以依靠强积金及家人供养帮补生活,“但他们仍然需要有丰厚积蓄,才能维持自给自足的退休生活”。在美国加息预期下,家庭债务上升更是“长远的潜在风险”。

这四个趋势是否真有其事?

收入和储蓄率的思考陷阱

经济学发现了一个普遍的社会现象,就是消费平滑(consumption smoothing)的行为模式。绝大部分人都不想过今年大鱼大肉、明年挨饥抵饿的生活,宁可透过储蓄或使用储蓄保持生活水平。假设你的收入不稳定(如从事建造、地产销售、演艺行业等),在高收入顺景时你会多储蓄一点,在收入紧绌时就可以维持基本消费。从统计资源搜集角度看,视乎你受访时是顺景还是逆景,你的行为会看似高收入高储蓄(顺景)或低收入低储蓄(逆景)。

让我举一个简化的例子,假设全港住户只有两类型:

  • 收入稳定型:固定月入40000元,消费30000元。

  • 收入不稳型:一半时间为30000元,一半时间为50000元,平均月入40000元,消费30000元。

两种住户的平均收入一样,平均储蓄率均为25%。

假如统计处在某一个月找来100个住户的样本,其中50人为稳定型,25人为遇上顺景的不稳型,25人为遇上逆景的不稳型,依从《简报》的分析方法,将会得出储蓄率随收入上升的错误结论:

  • 低收入住户(30000元):消费30000元,储蓄率0%
  • 中收入住户(40000元):消费30000元,储蓄率25%
  • 高收入住户(50000元):消费30000元,储蓄率40%

分析的问题,是误将不稳型住户当成低收入和高收入两种住户,误以为收入和储蓄率两者有关。收入不稳住户的比例愈高,这问题便愈严重。《简报》中找到收入和储蓄率的正关系(positive correlation),到底有多少是源自收入不稳的住户?《简报》中没有答案。一个解决方法,是透过追踪同一住户的收入和消费,试图扣除收入不稳和消费平滑带来的影响。没有相关数据在手,住户收入和储蓄率存有正关系的结论便站不住脚。

消费平滑的另一含义,是人在不同阶段的收入和消费会有所不同:在年轻求学阶段只有微薄甚至没有收入,要靠借贷渡日(如父母供养、学生贷款);到了中年,累积经验发展事业,收入上升,储蓄增加以备退休后使用;到了老年,工作收入大减,要利用储蓄渡过余生。一生之中,收入先升后跌,消费相比下却平稳得多。访问年轻人和老年人,会发现储蓄率较低甚至是负数;访问盛年的在职人士,储蓄率会高得多。香港人口正在老化,低收入住户中愈来愈多是已退休或半退休的老年人,储蓄率自然较低。较合理的做法,是根据住户平均年龄将数据分开处理,看看同一年龄组别中收入和储蓄率的关系。

《简报》强调香港住户消费储蓄行为改变是近年的现象,但《简报》除了分析2015年的数据以外,未有用同一方法找出过去收入与储蓄率的关系。到底两者的关系是愈来愈明显,抑或这是一直存在的行为模式?没有比较,单从一年数据找不到答案。

以“隐性开支”推算的惊人结论

根据《简报》的分析,扣除强积金供款和薪俸税后,八个收入组别中(统计处根据收入将住户分成十组,但最低和最高收入的两组不在《简报》分析范围内)只有收入最低一组的储蓄率为负数。为了印证香港住户储蓄情况比数据显示的严重,《简报》加入两项“隐性开支”:一为供养父母的费用,一为学费以外的教育开支(如补习)。利用统计处的其他调查,《简报》推算两笔款项分别为每月4500元和1910元。扣除“隐性开支”,《简报》得出一个传媒争相报导的惊人结论:香港一半住户没有储蓄或负储蓄。从住户消费加上强积金平均余额只有144000元的数据,《简报》推论退休住户需要巨额储蓄才能渡过退休生活。若果半数住户未能储蓄的惊人结论属实,退休人士就唯有依靠政府支援了。

然而,《简报》的大胆假设,敌不过小心求证,其分析有一小一大的错误:

小错,错在假设所有收入住户的“隐性开支”一模一样。收入只有15000元左右的,每月付出接近三分之一供养父母,可谓孝感动天;收入超过60000元的,每月付出不足十分之一供养父母,相比下就显得相当不孝了。《简报》也假设穷家庭富家庭同样善待子女,补习班兴趣班游学团的花费一样。这个分析的荒谬之处,在于混淆了多个统计概念(收入是每组的中位数,消费是每组的平均数,而“隐性开支”根本没有分组),将不能比较的数字左加右减,最后得出古怪结论。

大错,错在混淆了支出(expenditure)与转移(transfer)两个概念。吃喝玩乐衣食住行,是消费支出;供养父母,是同一住户内或住户之间的财富转移。这边厢《简报》将供养父母错解成支出,假设每个住户花的4500元会消失得一干二净,不会落入同一屋簷下或分开居住的退休父母的口袋中;那边厢《简报》明确指出低收入住户中不少是退休人士。这一笔4500元的收入,到底往那里去了?

港人借贷愈借愈多?

根据统计处的数据,2005年平均家庭债务为35万元,到了2015年大升至65万元,超越本地生产总值的增幅(注一)。债务上升的主因,当然是楼价带动下楼宇按揭急升(上升64%至45万元),其次是其他私人贷款(如财务公司,上升264%至近15万元),占最少的是信用卡贷款(上升69%至5万元)。香港人似乎债台高筑,泥足深陷。

对于这一连串数字,我有两个疑问:

债务上升趋势是否真有其事?2005年香港经济表现极佳,实质本地生产总值升幅为7.4%;2015年香港经济明显逊色,升幅只有2.4%。刚才提到的消费平滑概念,也能应用到总体经济之上:经济增长高储蓄率也相应提高,以备经济回落时应付不时之需。要证明香港人有借钱愈来愈多的趋势,《简报》除了要考虑更久远的数据,更要扣除经济周期起跌的影响。

债务上升跟楼价数据吻合吗?2015年的香港楼价,平均是2005年的接近三倍。今天一个400万的普通单位,买家付了三成首期120万元后便要负债280万元。《简报》中的债务不是升得太多,而是升得不够多!究其原因,是十年来无楼在手的人口比例增加,有更多住户根本“没有资格”欠下按揭债务,是以平均楼宇按揭债务仅有45万,而且升幅甚低。此外,金融危机后楼宇按揭批核明显收紧,缺钱买楼唯有另寻方法,这也许是其他私人贷款急速上升的因由。

令人担忧的研究态度

若果《简报》是一份大学生的习作,我会打个不合格的分数:统计概念含糊不清、经济分析主观武断、部分内容更有夸张失实之嫌。令人担忧的是,本地传媒对《简报》照单全收,少有对其中的结论提出质疑。更令人担忧的是,报告是立法会议员的参考资料,也会成为各大志愿组织压力团体的抗争理据,将直接或间接扭曲香港的福利、劳工、退休保障政策。

事关香港市民福祉,政府官员可否认真一点?

(曾国平,香港亚太研究所经济研究中心成员/美国弗吉尼亚理工大学经济系副教授,经济3.0作者)

注一:奇怪的是,《简报》开首为消费扣除通涨,到了最后分析债务时却使用未有扣除通涨的名义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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