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

从国家威权手上夺回人民的可能:黄建宏谈泰国导演阿比查邦

阿比查邦的创作显示其关切政治的重点,乃在于绝对性权威的树立,而非谁人执政。

端传媒记者 谢采善 发自香港

刊登于 2016-11-08

艺术展览空间Para Site在展出“阿比查邦・韦拉斯塔古:狂中之静”(Apichatpong Weerasethakul: The Serenity of Madness)展览之际,特意邀来曾发表文章分析泰国导演阿比查邦作品的黄建宏教授,在带有初秋微微凉意的10月13日晚上,分享他对泰国导演阿比查邦的作品和是次展览的看法,带领观众更能理解展品背后的创作故事、影像特点、光影技法及人物角色背后的政治性。

黄建宏:现职国立高雄师范大学跨领域艺术研究所副教授,从事关于影像与策展的研究,不时撰写电影、当代艺术与表演艺术的评论。著作包括《COQ》(2009)、《一种独立论述》(2010)、《EMU》(2011)、《蒙太奇的微笑》(2013),参与编辑《从电影看》译文论集与《浑变》。 黄教授亦以策展人的身份活跃于艺术界,策划展览有台湾国家美术馆线上展览【Ex-ception】(2007)、【S-HOMO】(2009)、【后地方:post.o】(2009)、与中国OCAT合作策展【从电影看】(2010),以及【浑变】交流展(2011)、视盟艺博会【日光浴】特展(2011)、Chim↑Pom【美丽世界:幸存之舞】(2012)与【心动EMU】特展(2012)、【台湾分裂2.0】(2013)、【NG的罗曼史】(2013)、【运动之后:穆勒咖啡之夜】(2014)、【失调的和谐】(2015)和【亚洲展示史】(2015)。

黄建宏。
黄建宏。

黄建宏教授表示从2004年开始接触阿比查邦的作品,便被其作品中的光影、题材的复杂性所吸引。他以长片电影《湄公河大酒店》(Mekong Hotel,2012)为例,既以吸血鬼为主角,又糅合了印度教对生命轮回的价值观、神话、国族历史和情欲等等,然后把这些都置放到最日常的状态——电影画面一直只有两个人坐在河边对话。他言,也希望讲座能像电影一样,轻松地“闲谈”阿比查邦的作品。

用光影带着观影者进入出神状态

在讲座之先,黄建宏教授细细地看了展览一遍,看作品的同时,也看阿比查邦如何使用光影的特征。“本身光就是一个(阿比查邦)很显著的特色,”他提到展场中的展品短片〈烟火(档案)〉和投影录像〈窗〉当中的“闪光”,指出阿比查邦对光的使用,不像是其他影像工作者用机器拍摄时,把光非常饱满地凝聚在拍摄对象上。“他(阿比查邦)不会用光去做雕塑。”如在短片〈烟火(档案)〉中烟火的光并没有特别要说明任何事情,〈窗〉更是以犹如60年代电视反折射(feedback)的光来传递讯息,意味着新观念的出现。乍看之下,这种闪光会让人以为像是实验电影或新媒体艺术家对光的处理手法,但在不准确、不平均的闪光频率中,或是接触没有过滤的日常杂光,不断重复的影像来回播放,慢慢地让观众进入出神的状态。

阿比查邦刻意使用了许多闪光,这种光会像一种状态,一种让观者身体能跟着的律动,使人的身份可以在这种闪烁间转变和流动。

“阿比查邦要把光与人本身的意识流动连结在一块。”黄建宏指阿比查邦刻意使用了许多闪光,这种光会像一种状态,一种让观者身体能跟着的律动,使人的身份可以在这种闪烁间转变和流动。在阿比查邦的作品之中,人的身份是可以在多种闪光之中不断地流动。“大部分的导演、艺术家都希望光是非常地绝对和持久,可是阿比查邦的光是不规律的、变动的、瞬间的。在这个光的瞬间,我觉得他在期待着我们某种的出神状态。这种出神状态是能带动身份的改变,会带着人前往另一个世界。”这种对光的处理手法不同于欧美实验电影的传统,使他与其他芝加哥学院毕业的电影工作者不同,对比“先锋派”/“前卫派”(Avant-garde)的实验电影也显得别树一帜。

追求肉眼看不见的“中间状态”

讲座主持周安曼小姐(Para Site教育与公共项目策展人)引用并翻译了《阿比查邦・韦拉斯塔古画册:狂中之静》的一段文字:“走出洞穴如同步出影院,眼睛随着光线的变化调整,大脑得应时间的顿逝而转换。别于夜晚熟睡时睁开双眼迎来的亮光,刺激大脑内的电荷粒子。我在醒后写下这段文字,韵脚及释义仍尚待修饰。”带出阿比查邦的作品善于营造眼睛与光线的调整过程,彷如游走在进行洞穴与离开洞穴的状态,包括这次的展览也刻意在空间摆放上加入特别的光暗设计。

《阿比查邦・韦拉斯塔古画册:狂中之静》(Apichatpong Weerasethakul Sourcebook: The Serenity of Madness)

出版时间:2016年7月
出版社:ICI and MAIIAM Contemporary Art Museum
作者:Apichatpong Weerasethakul

“你被关在洞穴太久,今天有机会看到外间的光、一个真实世界的时候,其实会太光亮,眼睛会受不了。所以仍然是看不到真实,也看不到真理是什么。”黄建宏教授笑指自己是学院派,听到这段引文便会想到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的《洞穴说》比喻(编注:柏拉图以洞穴的人比喻未受过真正教育或不愿面对真实的世界的人们。)作解释,也凸显出阿比查邦与西方传统哲学有不一样的诠释,他认为人的感官会影响对真实、真理的判断,因此他会倾向相信天文学与数学,即使肉眼看不到,但轨迹仍会存在,如同真理。

看不到的真实,但当下对光的反应,那一种感觉到刺眼的光,却又是最真实的。黄建宏教授提到阿比查邦在另一个展览《畏光症 Photophobia》(编注:展览场内有展出该展览的4幅光刻裱贴及手稿笔记)展出某些生物必须活在黑暗、夜晚之中,但牠们仍会维持与光的互动关系,也揭露出他并没有要追求所谓“永恒的光”或“永恒的黑暗”,而是两者之间的“中间状态”。阿比查邦为显示这种“中间状态”,便延伸出其作品的另一个主题——睡眠。

黄建宏。
黄建宏。

在90分钟的睡眠内,从国家手中夺回人民的记忆

“‘睡眠’好像在一个黑暗的世界。一般来说我们睡醒会看到光,做梦的时候会是一个黑暗的状态。所以我们会把潜意识、无意识解读成一个黑暗的世界。这是19世纪常见的理解,但阿比查邦并不是这样认为。”黄建宏教授引述阿比查邦的长片《波米叔叔的前世今生》(Uncle Boonmee Who Can Recall His Past Lives,2010)剧情来描述导演心中的“睡眠”。在《波米叔叔的前世今生》的设定中,主角在森林的洞穴中找寻到足以让他愿意舍去生命的重要启示,他的儿子则因追寻森林的光化为猴灵栖息在森林之中(编注:展场内的短片〈父亲〉有使用与长片《波米叔叔的前世今生》同一段的画面,记录导演父亲接受治疗时的录像片段)。“睡眠”,对阿比查邦而言,是一种光与暗之间“中间状态”,拥有不一样的意义。

阿比查邦在长片《华丽之墓》(Cemetery of Splendour,2015)中让一群年轻士兵都陷入沉睡,为的就是想要让他们在“睡眠”的状态里,能够召唤回自身的主体,从国家手里夺回在成为杀人机器前的其他可能性。黄建宏教授向在场观众补充《华丽之墓》的拍摄背景,乃源于阿比查邦的一个大型创作计划“原始计划(Primitive Project)”——一个佯装去山区搭建拍摄厂景为由,实则以村庄的16、17岁年轻人为研究对象的田野调查(编注:展览作品〈俳句〉便是“原始计划”的其中一件录像投影。阿比查邦也常以一个艺术创作计划为基础,在田野调查的过程中制作出长片、短片、录像拍摄、装置等等不同形式的创作成品)。这群年青人为了生计而选择从军,并在建立对外间社会的认知、世界观和了解国家历史之先,已全盘地接受了国家所给予的杀人技能训练和受训时战斗的记忆。

“睡眠”在长片的虚构设计中被赋予了一种意涵:一方面终止这些盲目地变成国家机器的年轻人去活动,另一方面让他们在通过跟他人对话和被治愈来重建、召唤他们的记忆。

“在《华丽之墓》里,阿比查邦让所有士兵睡觉,让他们在睡眠中回到以前战争的状态。”“睡眠”在长片的虚构设计中被赋予了一种意涵:一方面终止这些盲目地变成国家机器的年轻人去活动,另一方面让他们在通过跟他人对话和被治愈来重建、召唤他们的记忆。“睡眠是在醒来(看得见的现实)与无意识的中间,阿比查邦在睡眠的空间去做记忆的重整。”主持人补充说明地回应黄建宏教授的诠译,指阿比查邦在展览开幕时也曾提到,人类可以持续进入睡眠长达90分钟,刚好就是一场电影的时间长度,让睡眠与电影产生一种有趣的连结。他在发展以睡眠作为一个重要主题时认为,泰国政府一直不愿意面对与承认自身的国家历史,甚至剥夺人民的记忆或强加某种记忆在人民身上,因此希望透过“睡眠”来唤醒和抵抗记忆被剥夺的可能。军人在阿比查邦的影片里并非什么强势的存在,而是需要被治愈的弱者,最终能回到原始、日常的模样。

阿比查邦在作品中显露出追求原始的精神,一种让人与人、人与动物都能回到共生且平和的相处关系。“他在很早期拍摄长片的时候,便已牵涉到许多神话的系统。”黄建宏教授特别指出长片《人造传说》(Mysterious Object at Noon,2000)当中的神话应用,长片中的角色:法师、老虎和士兵,三者之间通过“吃”的动作,进行各自的身份融合和互转。《波米叔叔的前世今生》的餐桌场景也安排主角跟鬼魂、怪物一同吃饭和闲话家常。这也是阿比查邦希望运用他丰沛的想像力,表达出人与思念的对象,或是追寻的对象,能够以温柔且宽容的关系共存。

在凝视的状态中政治关怀

对于泰国社会和人民仍然选择接受这套威权的意识形态,其关怀便不会只着眼在动乱或是社会运动等看似能有效率地解决问题的方式,而是要带着观众一同对抗威权所占据在政治结构的位置与角色。

相比长片有明确开首、结尾,剧情也有线性的叙事,其短片则刻意地模糊始与终的区隔,营造观众凝视的𣊬间。回到这场展览的设计上,黄建宏教授指阿比查邦在播放短片时有一个习惯:不会让短片在循环播放时有几秒的空档间隔出现,务求让短片的开始和结束的界线变得不明显,促使观众去凝视作品。短片、摄影如是,展览也如是,对阿比查邦来说都是一种没有前后的时间状态。“所有影像的光,其实都是阿比查邦有意地渗入展场。”展览场地内的地板、墙壁、暗室、白室,录像作品的光都在阿比查邦的设计下延伸到现实空间。

在讲座的尾声,主持人点出阿比查邦对国族政治的关怀正好回应当晚泰皇逝世的消息,以及未来泰国政治局势的动荡可能。黄建宏教授以展场内的录像投影作品〈灰烬〉为引子,指在凝视录像时可以清楚辨识到画面里“112”这个数字。“112”正代表着泰国法律中的刑法第112条款(编注:112条款是针对冒犯国王尊严或不敬的行为作出惩处,俗称“冒犯君主罪”或“大不敬”),带出阿比查邦看待政治的深度和关切重点,乃在于国家所树立的绝对性权威,而非谁人执政。黄建宏教授认为阿比查邦一直在思考什么元素才是影响政治最深远的。对于泰国社会和人民仍然选择接受这套威权的意识形态,其关怀便不会只着眼在动乱或是社会运动等看似能有效率地解决问题的方式,而是要带着观众一同对抗威权所占据在政治结构的位置与角色。


录像重温:“化身为灵,进入记忆”黄建宏谈阿比查邦・韦拉斯塔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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