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

关于黑暗里爱的炉火──与罗毓嘉的六封信

关于爱,可以非常简单如煮一桌菜,亦可困难如身带尖刺仍要互相抱拥。

刊登于 2016-10-30

图为2016年6月16日,奥兰多枪击案发生后,一对同志情侣到现场悼念。
图为2016年6月16日,奥兰多枪击案发生后,一对同志情侣到现场悼念。

作者按:罗毓嘉,台湾诗人、作家、同志,与熊族爱人W相隔台北与香港。本年三月出版的散文集《天黑的日子 你是炉火》有如情书,辑入的散文写下与恋人的甜蜜与盼待,也观看城市中陌生男女的爱欲,在缠绵之余,毓嘉的笔锋依然鲜明如书封的彩虹旗──在满纸爱语的同时,诘问与思索关于同志平权、资本主义、民主自由等等的社会议题,记者的身份也让他把城市角落里的人脸描写得深刻细致。从恋人的餐桌到日常与政治,在爱的炉火里寻找天黑日子里的出路。得端传媒邀请,我与毓嘉隔着一个海岛的距离,通信六封,讨论爱之平常璨烂,以及因爱而生的苦难。

一、餐桌上的恋人

毓嘉:

刚刚从浣纱街的民声冰室回来,吃了一份煎黄立仓和一份胜瓜,我眼睛一直盯着隔壁桌女生的那杯柠檬薏米水,不能吃薏米的我在这大夏天的很想偷喝一口雪白。我记得有一年夏天,好热好热的下午,我坐在浣纱街的咖啡店,我跟他没有约定好,他却刚好也在浣纱街,他说要来找我,猜猜我在哪里,我就从那落地玻璃看他在太阳下找来找去,都没有看到玻璃后面的我。

后来我们吃了很多食店,老是在油麻地后街的小店里吃饭,油腻的折枱,街坊的泛黄背心,我们就坐着喝一碗满到泻的汤。最近读了你的新书《天黑的日子 你是炉火》,边读边觉得好饿,你说你在等待W的时候,便自个去吃生记、罗富记或者何洪记,你这么一说我就挂念中环的罗富记,罗富记的鲮鱼球到底是什么味道我已经忘了,我只记得那天是情人节,在国金的天桥上吵架吵到十点,就走过去罗富记吃晚饭。但我记得那灯光记。

有时候我也会想念与某人一起所吃过的。

吃来吃去,仿佛觉得,在老餐桌的油迹上,有平常晚餐的珍贵。

你说,为什么吃的记忆会特别的深刻,新书里面写来写去,你与W与不同的食物和餐点,仿佛吃之情书,那些与恋人在餐桌上共饮共吃过的,是不是就能把我们连系在一起?我老是想到,行行重行行,到了最后,不过是希望对方努力加餐饭。

晓娴

他说要来找我,猜猜我在哪里,我就从那落地玻璃看他在太阳下找来找去,都没有看到玻璃后面的我。

晓娴,

收信愉快。写信这时,我乘搭的波音737正从费城出发往芝加哥,稍后则得再转机往Minneapolis。窗外的天空蓝得吓人,不禁想起这时台北的天气是怎么样。可香港的天气我是知道的--登机之前,他才传了讯息来抱怨六月夏季的香港,闷,且热,几乎不可能。

两地的天气总是这样,在旅行上,看着天空,就想起另一边的人。

空服员很快就要开始准备饮料和点心的服务了。那几次,我跟他相约在香港机场的登机闸口会面,窝进我们波音777最后段的舱位--那是777的情人雅座,两人并肩、专属的小空间,也不怕被打扰,十几个小时里头,我们各自吃饭,看电影,有时盹了,醒来,他便抱怨,我尽是往他肩上睡。

机上的伙食自是从来都不怎样的。看我要了鸡肉,他便点了牛的。然后他吃完沙拉,便一声不吭把他那盒也没动过的牛肉饭,放到我的桌前。

飞机航行过深夜的领空,阅读灯静静亮着,有人继续睡,有人醒着。我说怎么?他说,你多吃点啊。我说你就光会把飞机餐这烂东西给我。

他鼻孔一哼就说,我们现在是去纽约,你就不知道你会吃到什么好东西。

往返北美与欧洲那几顿飞机餐,大略是我们一起吃过的,内容最普通的饭了吧。但他就是说,怕你吃不饱。他是那样的人--总是霸道地给予,给我最好的,晚餐,给我指向,还有他的全部。然后我吃完了自己的鸡肉面,再把他那盒牛肉饭也给吃完。

我所能给予的,是那样稀少。

但他为我准备的饭菜,我是总会吃完的。

毓嘉



二、在苦难的日子里言爱

毓嘉:

谢谢回信。

我记得为恋人准备便当的快乐,也记得恋人吃光的快乐,微小而饱足。

香港的天空蓝得不可思议,每一个傍晚天边都烧一大片的红霞,很热,而大火才刚刚烧完。媒体上有那么一张照片是消防员的妻子在火场拥抱执勤中的丈夫,我想着,平安日常,有时候那么的奢侈。我也不禁在想,像消防员那样阳刚的职业中,同志消防员出柜的困难是不是远比我们想像中大,那些执勤的消防员当中,有没有同样焦急如焚的同志恋人,在角落里等待所爱归来。

但是我没有在媒体上看到这样的照片。可能真的没有,也可能是我们看不见。

有太多的时候,抵抗只是为了能像寻常路人那样生活。

像寻常人那样可以去吃饭、散步、拥抱,不因为爱而受到任何威胁或者诅咒。我记得有一年过年,我把女朋友带回家,然后如同所有老土的情节,我母问我是否因为她做错了什么,所以受到诅咒。

我以为单纯的爱,与咒诅无关。但总有些人因为爱而生出仇恨。我无法想像为什么直到今天还是有人因为爱而被杀害,或者受到暴力的对待。咒诅并不是因为爱的本身,咒诅是来自咒诅者所施加,天地混沌又或者天地平等的话,那么就不存在“不正常的爱”。

世人画了一个正常的形状,把其他的形状都归为怪胎。

你在书里写:“必须要等什么时候,这个世界才能令每一个少年同志,都感觉安全?那些因为爱而受苦的人,必须要什么时候,我们的社会才能够容许每个人以自己的方式得到幸福。

不因为爱而受苦。

而我始终愿意相信,诸神并不仇恨,也不存在怪胎。但人以为自己可以主宰,或者代神审判别人的爱。

在大大小小苦难从未终止的日子里,毓嘉,你还相不相信,因为爱,我们能走向美善的另一端?

晓娴

我们还要被这样以爱之名困缚他人的罪行纠缠多久?以宗教为名的。以家庭为名的。像是用脚尖在沙地上画下一个圈,告诉每一个人,你们必须站在这里面。走到外面去的必受到鞭笞、火烧、尖刺穿身的刑罚。

晓娴,

从美国飞回来的路途,既缓且长,三个礼拜的旅行之间我和情人因着时差、因着网路的限制,仅能断断续续地传着讯息。总是问,今天你好吗,你快乐吗。交代彼此的行程,与谁谈话,日子便这样继续过下去。

我永远记得六月初抵达华盛顿DC那天,正好是DC的同志骄傲周。然而,也就是那个夜晚有人开枪在同志夜店杀掉四十九个人。而我真的不知道应该在这个夜晚庆祝,或者默哀。我们默哀,安静的一分钟。在一个鼠哭的夜晚,有人因为仇恨被杀掉,因为他们是谁,而蒙难。

我们应该相信爱。就像那个枪手,他其实是这桩恐同犯罪的第一个牺牲者--为了他不能接受的自己。

而我们还要被这样以爱之名困缚他人的罪行纠缠多久?

以宗教为名的。以家庭为名的。像是用脚尖在沙地上画下一个圈,告诉每一个人,你们必须站在这里面。走到外面去的必受到鞭笞、火烧、尖刺穿身的刑罚。而在美国的旅行当中,曾有个陌生人问我,“可是,同志们为什么不试着‘混进’多数呢,那样不是比较简单、比较安全吗。”

“混进多数。”那就像是在一个柳丁的摊子上,有一颗火龙果。而你要火龙果不能是火龙果。最简单的方式就是把火龙果跟许多的柳丁丢进果汁机。打开开关。于是再也没有那颗火龙果了。它被粉碎了。而你知道有多少同志、多少跨性别、多少人的心就这样被粉碎了吗?

谁不知道混进多数是一条简单的、轻松的路呢?

但谁又敢说--那样的路,关于假装一个你不是的人,是简单轻松的呢?

我的奈及利亚朋友说,你想要有游行,就像你张开双手叫人家来杀你一样。在我们的国家,同志想要的只是牵手走在街上不会被攻击。不会被杀掉。只不过一个月前,有一个男人被分尸,他的尸块被丢在大街上,因为他是一个男同志,他说出了他自己的认同。如此而已。我们离婚姻平权就是那么地远,我们的心愿只是那么地小。他说。

那么地远。

可是啊,晓娴,我还是愿意相信爱。唯有爱能够超克(编注︰日本汉字,原指英文的overcome,意指超越与克服)一切,超克时间。超克种族与性倾向,带领我们走向美善的一方啊。即使爱那么简单,却又困难,逼近彼此的理解而不可得。迄今在每个地方仍有人必须为了他们的认同道歉,为了他们的认同付出性命的代价。

我知道爱是治愈的良方。可是,毕竟这个世界上并非每个地方都有那剂解药的,是这样吗?

毓嘉



三、爱的解药

毓嘉:

今天一早醒来看到的第一条新闻是法国尼斯的袭撃,当我还在睡梦的时候,就有八十多个生命丧于无辜之中。而事实上,在我们每一次行走、吃饭、聊天、做爱、睡梦的时候,远方的战场与废墟都有无数的生命凋零。而我们,看起来那么无能为力。

你说爱是治愈的方法,可是爱的解药和回家的路一样,道阻且长。

这个时候我想起罗兰巴特说:“没什么比这样一个恋人更不合时宜的了:只要对方稍微显得心不在焉,他便彻底垮掉,而世界上还有那么多人正在饿死,还有那么多国家的人民正在为了他们自身的解放在进行艰苦的斗争等等。”要到后来我才了解到,我们都是不合时宜的恋人。是的,我记得许多年前的某夜,我在遮打花园参与“国际不再恐同日”的集会,那和骄傲游行不同,没有华衣美服,没有性感撩人,那是幽幽暗暗的晚上,烛光,和默念那些因爱而死去的人的名字。

还有七十多个国家的人,会因为性取向而面临生命威胁。

不单单是因为性取向,有时候我会想,所谓的平安,其实就是我可以做跟你不一样的人。可是成为同一样的人,却又是那么吸引人的事情──当我跟你,以及其他的人,都披着一样的外衣,不被察觉地混在一起,不就是最安全的事了吗?可是,能成为不一样的人,长着尖刺与菱角,实际上却也是莫大的祝福与勇气。

而能被深深爱着的尖刺恋人也是幸福的。在爱里头,我们真正需要学习的功课,可能便是要拥抱另一个与自己全然不一样的人,相异、有时互相排斥,却又深深的连结在一起。倘若我们能够张开双手,看见差异,那些尖刺会不会瞬间软化成为柔软的花瓣,而倘若我们能够爱别人如同枕边的恋人,世界会更美好一点吗?

珍惜一个陌生的生命如同珍惜所爱。

虽然在爱里头,难免有妒忌、自私,但爱,不就是叫我们要学会穿越这一切的吗?

毓嘉,路途遥远归来,你最想念的是什么呢?而每次别后,你最想与他吃的,又是什么呢?在深夜的现在,我好想煮一份早餐,半熟的鸡蛋,切开如同我们一同睡梦过的初日。

晓娴

爱,若是关于这个世界的,又何其困难。理解之困难,拥抱之困难,放下枪与刀之困难,笑看世界运转之困难。即使身上带有尖刺,依然要互相依偎之困难。

晓娴,

不仅是法国尼斯,这世界上数不尽的苦难不断发生。在土耳其,在伊拉克,在达拉斯,在台北。而2016年确实不是平静的年头,有太多人因为恨,因为自我的厌弃,因为各种伟大或者渺小的理由杀害,或者被杀害。

昨天有人被杀害。或许今天也有。或许明天也是。每一天都有人死掉,早已被杀掉的人被人们翻出来,恶行被详细描述,杀掉了那些恶人,同时杀掉善念。今天天气真是好极了,试着打几通电话采访。那没什么。台北,敦化南路办公室外林荫大道的绿意非常饱满,仿佛在嘲笑这世界。

读着那些新闻仿佛我被我自己杀掉无数次。

我们能够借由讨论恶来彰显“善”吗?抑或我们只能委婉地、小心谨慎地倾向于讨论世界的“不够善”?纯粹的爱与纯粹的恶意都是高于个人而存在的吧。爱通过时间被蒸馏出来,恶意则在每一次霸凌、每一把尖刀,与每个谎言当中被重复。爱喂养它自己。恶会不会也是?

今年稍早,也不过就几个月前,我写了一本关于爱的书,走在一条充满恐惧与恨的道路上。在这莽乱的世道啊,或许笑出来就不用害怕了吧。不用害怕被群众的怒意吞噬,我在其中几本书里头签上,“敬每一刻相信爱的时光”,虽然我自己一点都不相信所有伤口都会愈合,所有痛苦都会过去这种鬼话。但我还是写。不写就无法相信了。世界会继续制造出更多的伤口,生活本身就是痛苦的生产线,如果不相信,就无法继续走下去了。

而爱--关于两个人的,其实非常简单。只不过是像他整上一桌菜:两碟自家腌制的泡菜、牛肉烘蛋、白斩鸡、鲮鱼肉饼、冬菇白菜南乳斋。煲了干鱿鱼猪腱汤。香煎猪扒和两条蒸鲳鱼。

可是爱,若是关于这个世界的,又何其困难。理解之困难,拥抱之困难,放下枪与刀之困难,笑看世界运转之困难。即使身上带有尖刺,依然要互相依偎之困难。而我们都在这路上吧--生之苦难,爱之无邪,死之暗影。这些纪录,说穿了都是无用的。生必消逝,爱必疼痛,死必到来,但无用到底,或许书写留下的东西,正好足以烧开一盏灯火,让正义火烫明亮,让爱情光灿深刻,让生与死,在存在与不复存在之间,得以烂漫。

我是这么认为的。

毓嘉

本刊载内容版权为端传媒或相关单位所有,未经端传媒编辑部授权,请勿转载或复制,否则即为侵权。

延伸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