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

2016年台北双年展:本土和国际未必是一种二选一

双年展有它的限制所在,面对定位上的疑问,面对各种经验和导向,该怎样展望未来?

特约撰稿人 翁浩原 发自台北

刊登于 2016-10-25

编者按:2016年台北双年展提供了近80组艺术家的作品,一时间难以清晰且全面地梳理脉络。我们特地以两篇文章分别描述和记叙。《2016年台北双年展:台湾是一座共振体》是一篇索引;本篇则旨在从多位策展人的角度和经验,谈论台北双年展20年来的定位,缺失,迷茫和未来,或可为观众展示双年展某几个层面的景观。

台北双年展展场照。
台北双年展展场照。

走进这次台北双年展,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颜色,灯光暗沉沉的,刻意压低的色调,营造出一种理性且冷静氛围。我走了一圈又一圈,反覆思考着,为何策展人柯林.狄瑟涵(Corinne Diserens)在媒体导览,讲完第一个作品法国艺术家 Jean-Luc Mouléne《39 个罢工物件》就麦克风交给了美术馆馆长林平。或许就是她一再强调,展览应该是留给作品和艺术家,让他们自己说话,而不是策展人替他们发声。

她(狄瑟涵)希望作品不是单一的命题式下产生呼应,而是在贯穿整个展览之中,让艺术品,或者是说艺术家如何用美学的姿态,将过去尘封的档案,表现出来,不只是展示档案,而是可以交织出“共鸣”。

以布鲁塞尔为根据地的狄瑟涵是2016年台北双年展的策展人,也是自1996年以来,台北双年展转型成为国际双年展后,第一位独挑大梁的女性策展人。这一次,狄瑟涵屏除了以往命题式的展览方式,采用一个叙述性的文字做为展览的标题“当下档案・未来系谱 双年展的新语”。这样文诌诌、充满学术性的标题,让本质上不平易近人的双年展,又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相较于有明确命题的展览,非命题的展览,可以让观众可以自由自在的在艺术品中探索,去慢慢寻找作品的脉络,从中整理出策展人想要表达的。同样的,缺乏命题的展览,观众需要具备相当的艺术鉴赏能力,或多或少去连结,主题和展览之间的关系。这一次,策展人明确的表达,她希望作品不是单一的命题式下产生呼应,而是在贯穿整个展览之中,让艺术品,或者是说艺术家如何用美学的姿态,将过去尘封的档案,表现出来,不只是展示档案,而是可以交织出“共鸣”。

不过这种低声回荡的共鸣,有时容易成为独自低喃,不容易轻易地发觉。举例来说,像是入口处 Jean-Luc Moulène《39个罢工物件》的目录成叠成堆放在走道上,供来访的人拿取,即是可以和主题做起连结的作品之一。因为作品随着展览时间的递遗,会慢慢地减少,型态因数量多寡而改变,档案的图片不只是停留在书本里头,而是跟着在不同的时空之中移动。展览主视觉的西装,便出自于其中,是当时抗争期间员工制作的灰底西装。

因此,我分别邀请了两位策展人,一位是时任台北文化局长谢佩霓,以及有贴身采访狄瑟涵经验的关渡美术馆策展人高森信男,来分享他们所感知的台北双年展。

女性独有的细腻,把策展人身份压到最低

时任台北市文化局长,也是前高雄市立美术馆馆长的谢佩霓表示:“很久没有这么清新的展览”,认为策展人很敏感的拾起了北美馆70年代末、80年代初期现代主义建造的过往和氛围,重新盘整,来回应有十届历史的台北双年展,觉得该有的关键字都有,在视觉意象、氛围、正反面并存。因此,在解读策展人上头,没有问题,而且呼应着她过去在比利时求学和工作经验,从感知到学术训练的基础,再到策展人诉说的方式,对她来说是非常类似的经验,尤其从80年代末期到现在:“任何策展人一定会指涉某段自身的生命经验,带着先前集体的生活经验,对生命经验的投射,对未来盘整,对未来诉说什么。”

尤其在布展的方式,策展人非常的贴心,有别于传统的博物馆藏宝盒的呈现方式,她采用框架式的方式,不是展示,而是让作品本身作为事件来展示,摆荡虚实之间。

“很干净 – 没有任何一个东西,喧宾夺主,脉络交织很清楚”,这是谢佩霓给这次双年展的评语,尤其是低调和细腻的展览方式,是给她最主要的印象。她觉得,尤其在布展的方式,策展人非常的贴心,有别于传统的博物馆藏宝盒的呈现方式,她采用框架式的方式,不是展示,而是让作品本身作为事件来展示,摆荡虚实之间,让尘封的楼梯再现,拿掉一些硬要封版,露出可以透光的窗户。她回想起昔日的比国岁月,“对我而言,身为比利时生活经验的共同拥有者,她的风景就是这样子,灰色调,没有强烈的阳光,没有对比。”

她随后举了几个关于比利时,或是法兰德斯地区的美学特色,作为欣赏这次策展人的风格。她认为,相较于南方的文艺复兴,北方的文艺复兴是淡淡的,很细的,没有仔细看,很容易就会错过,因为是透过反射的,细腻的盘整、细节,讯息和所有的可能性,都偷偷暗暗地藏在这里。她说:“她(狄瑟涵),不会让你觉得是被排斥的,因为艺术家没有处理好,是对立的。我想,她不是不愿意谈,而是很难谈。”

策展人 Corinne Diserens。
策展人 Corinne Diserens。

在展览里头,狄瑟涵处理几位过世艺术家的手法,即是让人可以去马上辨认、去感受那个艺术家好像是活着的,像是艺术家叶伟立经由拜访已故的艺术家叶世强,创作出来摄影和装置作品就能感受到,透过艺术家诠释,从前艺术家的灵魂部分仿佛都被招唤回来,而且更为深刻。

关于“共鸣”这一件事,谢佩霓觉得,狄瑟涵并没有把标语写在上头,然后注记一些概念性的主张,而是自然地邀请观众展场里头,招唤感知,而不是告诫般地说,要看到些时么,或是要摸到些什么。在展览里头,狄瑟涵处理几位过世艺术家的手法,即是让人可以去马上辨认、去感受那个艺术家好像是活着的,像是艺术家叶伟立经由拜访已故的艺术家叶世强,创作出来摄影和装置作品就能感受到,透过艺术家诠释,从前艺术家的灵魂部分仿佛都被招唤回来,而且更为深刻。

缺乏视觉焦点的双年展

身为少数有机会贴身采访狄瑟涵的媒体之一,也是关渡美术馆策展人的高森信男,他认为,双年展的完成度可以再高一点。不过他也坦承,策展人强调的共振式的感觉,是透过谈话之中,才更清晰一点,“我大概猜得到,应该说没办法去理解这个精确的词。因为他展览设计不是只有作品的展示、表演、电影、讲座,感觉她是要组织一个社群的感觉。”

“我相信每次双年展对一般人来说都很痛苦”高森信男笑着说。他认为双年展在讨论档案这件事是可以看得见的,但是反档案似乎就没有那么明确的讨论。在他的理解之下“姿态”是艺术家个人,面对这个世界或是社会体制,所展现的艺术姿态,每个艺术家所采取的方法都不同,建议是要熟悉展览中的艺术家,才能更明白姿态是什么。他说:“这里指的艺术性的姿态,比如说她长期合作的艺术家,南非种族隔离的历史,或是黎巴嫩的恐怖攻击,艺术家不适用直接去冲撞,血腥,而是用一种精巧、美学姿态的方式进到里头。”像是台湾艺术家陈界仁展出的《残响世界》即是用这样类似的手法来处理冲突。

在他的理解之下“姿态”是艺术家个人,面对这个世界或是社会体制,所展现的艺术姿态,每个艺术家所采取的方法都不同,建议是要熟悉展览中的艺术家,才能更明白姿态是什么。

在“反档案”的手法上,高森在双年展的脉络之中,举了2012年安森・法兰克(Anselm Franke)策划的《现代怪兽 / 想像的死而复生》为例,大量呈现档案 ,再透过这些档案,陈述历史;狄瑟涵的做法,则是透过艺术性的作品,不做资料的呈现,“不是说不用档案化,而是用档案材料来做呈现”高森说,是一种看见过去,把历史当作是参考资料,所展现的美学表现方式。

翻阅狄瑟涵过去的展览纪录,高森发现,她平常都以个展为主,这个应该是她策划最多人的联展,双年展里头有几个艺术家,都是她长期合作的,也许可以从这里理出一些端倪,像是她长期在中东、巴尔干、非洲这些错综复杂的领域,但很可惜在这次的双年展没有相当的呈现。其中,南非艺术家桑图・莫佛肯(Santu Mofoken),则是让他感到较为有印象且符合主题的作品,他说:“我喜欢她累积经验的厚度和深度,相对是比较诚恳的表现,不是为了做展览做了视觉上的奇观,或是特别的展示方式。”

策展人反而让过去双年展视为最重要视觉印象的大厅,呈现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旷,让台湾表演艺术家黄立慧,借由撕下在大厅玻璃印上有历史关系隔热纸,产生残胶和撕下来的贴纸的剩余物,来回应她自身的经验,以及北美馆在地的历史。

对整体双年展而言,高森觉得,空间安排得较为零散了一点,大空间缺乏一个视觉焦点,尤其是在动线是否有轴心,不过他欣赏策展人对于小空间处理的能力,他表示:“看这次双年展,说不出哪里好,但又不致于印象深刻,视觉和设计没有去创造一个给人一种较为鲜明的感觉。”

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策展人反而让过去双年展视为最重要视觉印象的大厅,呈现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旷,让台湾表演艺术家黄立慧,借由撕下在大厅玻璃印上有历史关系隔热纸,产生残胶和撕下来的贴纸的剩余物,来回应她自身的经验,以及北美馆在地的历史。

另外高森认为,台北双年展还是有它的限制所在。尤其是找外国策展人,他们需要在短时间熟悉台湾的环境和北美馆的体制。即便就要开幕了,他们也不一定熟悉东亚的艺术,“但是她选东西都蛮准确的,背后应该有人指点。”不过,从这一次双年展的名单里头,会发现这是历届台湾艺术家参与最多的一次,狄瑟涵在这里采取部分公开征件的方式,来弥补她对台湾艺术家有限制的熟悉,尤其能在短时间看到这些东西,同时也让机构有了开放性和实验性。

台北双年展展场照。
台北双年展展场照。

20年过后,台北双年展展望

说到对于台北双年展未来的展望,谢佩霓和高森信男两个人把持着不同的经验,尤其是对于双年展的策展人。回溯过去20年,从1998采用日本策展人南条史生后,便经历了两个阶段,从双策展人 – 外国策展人加上一个台湾的策展人,到2012年之后,采用单一策展人的制度,目前尚未有本土策展人独挑大梁,策划整个双年展,这是争议之所在。另外一个暧昧不明是双年展的定位问题,是带给台湾观众一个欣赏国际当代艺术的平台?还是让台湾的艺术家能够被国际看见?这都是多年以来尚未厘清的。

尤其面对双年展的泛滥,谢佩霓表示很多双年展有百分之99都没有被提起,她反问我说,问题在哪里?她说,“大部分是用本土策展人”她表示,国际策展人掌握着通路是其所在,她用饮料作为例子,表示“为什么我们都热爱的黑松沙士或是维他露P,这明明才真正是我们的最爱”,但可口可乐和百事可乐能够这么受欢迎,是因为它们有着广大的国际通路。

她表示,台湾在当代艺术上头,远比其他亚洲国家成熟太多,除了日本以外,但是日本非常的保守。谢佩霓认为选择策展人来自于那里,是一种选择,“要不要拥抱全世界?有没有这样的可能,你去拥抱我们台湾的策展人,看到反而是最不国际化的?换句话说,回过头来,台湾在舞蹈、视觉艺术、音乐,真实地反映台湾的又有哪些国际人物呢?”她强调,这句话应该要放在读者的心中。因为,台湾是国际化的,是自由的文化混种,所以是要扣住双年展的模型,还是台湾的?对她而言,“我一辈子都在做展览,身为一个策展人,我一直做的是国际风的呀!我不会为了台湾,做得很台湾。”所以她觉得策展人的国籍不是最重要,更进一步提出疑问:台湾双年展有比较台湾吗?还是根本不要策展人吗?

另外一个暧昧不明是双年展的定位问题,是带给台湾观众一个欣赏国际当代艺术的平台?还是让台湾的艺术家能够被国际看见?这都是多年以来尚未厘清的。

高森信男则是觉得,外国策展人对于了解台湾的时间实在是有限,而且他指出先前的双策展人制,就很像双方父母许下婚配,根本没有时间认识,原本设定来互相激荡,但是外国策展人往往被视为伟大的那一方,两个人总有一个社会位阶。如2004年范黛琳、郑慧华的双年展,即是这样的情况,外国策展人的强势作风,让本土策展人变成只是协助的角色,和原本期待的互相扶持、互相学习落差非常大。另外一个他提出台北双年展定位的问题,认为台北双年展在近年来渐渐失去方向,早期还可以作为建构国际的平台,让大家看到什么叫做策展人,可以让策展人来认识台湾,愿意来台湾,同时也让台湾的艺术家被国际看见。今天条件都不同了,但是“如果一件事情尝试20年都无效”他说,是不是应该重新思考?

“本土和国际不是对立的”高森信男说,像他举例,古巴的哈瓦那双年展,就非常的接地气,但是很好看,很多国际人士也都前去。因此“如何定位”是最重要的,他表示本土也可以是一个国际区域性的本土,像是新加坡双年展,就是聚焦于东南亚艺术,一次看完区域的创作趋势;有一些小型的双年展,如“蒙古360度大地艺术双年展”,就把2、30个艺术家,和第一线的艺术家放在一起。“可能还是要有一个明确的方向,整体区域作为当代艺术发展的一个工具,市民参与式的艺术节庆也无不可,或是呈现欧美最精锐,第一线的艺术家。”

在面对越来越多的双年展,尤其是韩国政府大力支持的光州和釜山双年展,后来崛起的上海和新加坡双年展,以及因 Art Basel Hong Kong(香港巴塞尔艺术博览会)成为亚洲艺术中心的香港等,台北双年展要如何在这股洪流之中重新被看见,无外乎就是对于自己的定位,找出自己的策略,以及在僵化的行政体制内,获得更多的资源和时间,来好好地进行。这一届的双年展,不若以往的外放,也恰好,让喧闹奔腾的过去20年有了新的沉淀,来思考双年展的未来。

如同狄瑟涵在开幕酒会上和我的闲聊一样,“国际就是在地;在地就是国际。”是由观赏的人决定的,并不是一种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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