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

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是颁给哪个Bob Dylan?

也许,这便是Dylan得奖对台湾的意义。让我们有一个机会,去看到后来的Dylan,如何面对他自己的歌。

特约撰稿人 林易澄 发自台北

刊登于 2016-10-20

2015年巴西艺术家Eduardo Kobra参照Bob Dylan三个时期形象绘制的壁画。
2015年巴西艺术家Eduardo Kobra参照Bob Dylan三个时期形象绘制的壁画。

2011年,Bob Dylan第一次来台湾演出,距离他从明尼苏达的小城前往纽约50年,离不知道的谁把第一张他的唱片带到台湾将近40年。小巨蛋演唱会过后的那个晚上,在Facebook看到了一篇朋友的转贴。作者是个中年男子,大意是说,自己从年轻的时候就开始听Dylan,但那天晚上的编曲却面目全非,整个破坏了他的青春回忆。

“他忘了在结尾加上一句Judas啊”,我这样回了朋友。那篇文章里的愤忾之情几乎让你想起1966年的伦敦亚伯厅现场。那一年Dylan拿起电吉他,把民谣的歌词唱进摇滚的节奏,左派的民谣音乐爱好者直指这是一种背叛。

当Dylan拿到诺贝尔文学奖的消息在Facebook上洗版,从假新闻变成了超现实的新闻,在一篇篇的赞文、酸文、带着赞美的酸文之间(像你知道的,里面包括了Leonard Cohen、Bruce Springsteen与Irvine Welsh),我不自觉想起了那个中年男子,想他会贴出什么样的文章,想这个奖与各式各样的文章,是给哪一个Dylan的?

在台湾,带些文艺爱好的青年乃至中年们,对Dylan是那么熟悉。我们都知道Dylan影响了一代民歌运动的歌手,我们知道罗大佑有一本翻烂的Dylan歌词集,我们知道为了唱自己的歌而跳上台的李双泽,未发行的卡带里录了一首〈Blowing in the wind〉。电影、摄影、文学,各个领域的一代人都在他的歌里看到和自己相连的东西。在除了美国梦以外少有出口、苦涩微冷的戒严年代,Dylan代表了一种不是那样的美国的美国梦,一个不只是物质繁华与冷战体制的未来。

再晚一些,我们知道了,前往纽约的他,在一家疗养院找到老去的Woody Guthrie。那把贴着“this machine kills fascists”的吉他已经不在,Guthrie对着19岁的年轻粉丝说,“是啊,我还没死。”我们也知道他从左派民谣传统与黑人蓝调取得灵感,用着各种直白却又难解的隐喻,写了一首又一首歌。当Allen Ginsberg回到离开多年的美国,听完朋友带来的Dylan唱片,因为喜悦而轻声哭了起来。

2016年诺贝尔文学奖由美国著名歌手、诗人Bob Dylan夺得。
2016年诺贝尔文学奖由美国著名歌手、诗人Bob Dylan夺得。

在风雨将至的1960年代中期,Dylan像一个先知,从面目清楚的抗议民谣开始,接着在歌词里写上愈来愈多超现实的象征与困惑,然后他将音量开大,弹起电吉他,用撕裂自己的车速全速向前,卷进整个时代的喧嚣、彷徨与苍白。

时代正在改变 而大雨,大雨将要打下 每个人都在大喊,你站在哪一边 有件事在那发生,可你不知道那是什么,不是吗,琼斯先生?

一把木吉他,一支口琴,一名抗议歌手,或者一个叛徒,一位动荡时代的失去神祇的祭司。我们是那么知道Dylan,知道得像是他死在1966年7月的那场车祸一样。

但Dylan并没有死。在我们还停在1966年的时候,他已经沉浸过药物,皈依过耶稣,有过离群索居,有过票房惨淡的巡回,离过两次婚,参加了几位好友的葬礼。时代的风潮落下,他的歌曲很少直接写到政治与社会,但是下一代的乐手都说受到他的影响,也在这时,各式各样的颁奖典礼填上了他的名字。不过这些都像是与他无关了,从1988年开始,他带着乐队踏上了Never Ending Tour的旅程,一直到现在。(是的,在诺贝尔基金会联络不上Dylan的现在,他们正在美国德州的El Paso。)

这样,我们便在那天的结尾听到了几乎辨认不出来却分外美好的〈Blowing in the wind〉。

前奏开始的时候,全场几乎没有观众发觉接下来是哪一首歌,直到他开口唱道:一个人要走过多少路,才能算是一个人台下才传来惊呼。但是场内很快又静了下来,观众席上似乎有些疑惑起来,那旋律完全没办法跟着唱。

歌词跟记忆里是一样的,却不曾沿着耳朵期待的旋律前进。电风琴、吉他、贝斯、小提琴、鼓交织叠起,有时像是另一首古老的草根蓝调,有时又像是唱片里某一小节的变奏。不断延伸重复,没有起伏高潮,没有怀旧的合唱时间。而Dylan的声音就在里面,半念半唱之间,有时熟悉的调子一闪而过,像是漫不经心的呓语,却又十分精准,仿佛这首本来就该是这样唱的。那些辨认出来的碎片,让你有着错觉,这首歌是演出前才刚写好的,却又让你想起很多年前第一次听到的时刻。

大部分歌手翻唱Dylan总是中规中矩,同辈的Jimi Hendrix跟Neil Young,就算电吉他飙得再猛烈,但只要一开口,就可以辨认出那是Dylan的歌。晚辈的Eddie Vedder跟Cat Power都有着独特的歌喉,唱起Dylan却一一照着谱。连以实验噪音跟随性低传真著称的Sonic Youth跟Stephen Malkmus,也不曾改动编曲,像是刚买了吉他的高中生。只有Dylan自己,把那些歌唱得面目全非。

那像是说,Dylan知道,即使唱得跟唱片一样,这些歌也不会回到原来的地方了。经历过1960年代青年反文化风潮与流行唱片工业的起落,作为其中神话的一部分,他知道那些歌词所要传达的讯息,只会随着不断复制而消失。即使带着温暖与敬意,那些歌也注定磨损,失去锐角。要带回那个历史时间点上的宝贵事物,只有自己重新敲打,直到它们像是为此时此地而作,不再是唱给一个怀旧的夜晚。

这或许可以看作是Dylan对Guthrie的回应。当流行歌曲不再有能力指向世界,世界却再一次动摇,等待着新的声音。在这样的时代里,Dylan让歌曲回到了古老的模样。那时,音乐甚至还不是透过黑胶唱片与广播电台来传播。在一个一个城镇,不同的歌手各自在同一首曲调加上那天的故事,关于隔壁矿场的吝啬老板,关于跌到河里的醉酒老爹,关于凶杀,关于被男人抛下的爱情。沿着公路,他们一路唱下去,换一个三明治跟一晚住宿,直到整首歌变成新的调子。这样的歌离我们已经太远,但是走出演唱会大厅的时候,你会发觉自己跟那些巡回歌手有些靠近起来。在下一次哼起熟悉的曲调时,你将会想起那有些陌生的版本,想起在不同的声音之间歌词所没有唱出的事物。

这20年的几张专辑里,Dylan一头钻进美国的土地,钻进蓝调、摇摆乐、民谣、福音、草根的历史地层。在现场听着新歌与旧作,不禁会觉得,它们都属于更早更早的一个夜晚,像是他在〈Desolation Row〉里唱的,你提到的这些名字,是啊,我知道他们,他们的脚都瘸了,我得重新排列他们的脸,给他们另一个新的名字。

今届诺贝尔文学奖得奖主为Bob Dylan。
要带回那个历史时间点上的宝贵事物,只有自己重新敲打,直到它们像是为此时此地而作。

比起抗议的歌手与颠狂的先知,现在的Dylan更像一个巡回乐队的领班,并不激越也没有烟硝,他不是谁的代言者,只是让那些歌重新与观众相遇。那可能并不助于回忆青春,却与此刻更加靠近。也许,这便是Dylan得奖对台湾的意义。让我们有一个机会,去看到后来的Dylan,如何面对他自己的歌,看到在没有先知的时代,该怎么开口歌唱。

至于流行歌词算不算诗的问题,我想,从那些不断在磨损之间重唱的歌声里,没有回信的他已经给了答案。

本刊载内容版权为端传媒或相关单位所有,未经端传媒编辑部授权,请勿转载或复制,否则即为侵权。

延伸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