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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宝强:香港需要“独立”的专业教育

当教育工作者遇上“港独”这议题时,首先要做的,是维持教育专业的独立自主,为自己和学生扫除各种外加的、有碍学习的屏障。

刊登于 2016-09-13

有支持港独的中学生组织派发宣传单张。
有支持港独的中学生组织派发宣传单张。

香港教育局长的认知水平,早为业界同工诟病。然而,低处未见低,他最近竟然公开写道:“‘港独’绝不正确,没有什么需要讨论”。这句毫无逻辑、违反基本教育原则的说话。这除了反映他每月的“三十本书”大概都是白读以外,也再次印证了鲁迅先生当年对北洋政权“教育当局”的批评:他们只顾做“当局”,而非办“教育”。

“绝不正确”扼杀教育机会

“‘港独’绝不正确,没有什么需要讨论”之所以毫无逻辑,因为“讨论”的有否“需要”,并不由命题是否“绝不正确”所决定。例如,尽管在十进制的“基本法”下,1+1=10 这等式“绝不正确”,但讨论其为何在十进制的框架内不被接受,而在另一种数学规定(二进制)下则并无错误,这对学生理解十进制的特质与界限,以至数学的广阔世界,显然大有助益。

更重要的是,对教育稍有认知和经验的人都会明白,学习往往从错误中展开。认真地检视和讨论“不正确”甚或“绝不正确”的答案,有助我们理解“错误”是如何发生的,从中尝试找出修正的方法、发展新的知识、完成有意义的学习过程。这不仅适用于社会和人文知识,科学的发展也如是。

如果16世纪以前被天主教正统认为是“绝不正确”的“日心说”,被完全禁止讨论,人类今天对科学的认知,恐怕会停滞不前。正是由于哥白尼、伽利略、克卜勒(Kepler) 等科学家对曾被认为是“绝不正确”的“日心说”的反复研究、辩论和修正,科学知识才得以不断累积。

认真的教育工作者,都不会以“绝不正确”来扼杀教育的机会,而是乐意扫除所有阻碍学生学习的路障,包括借用“绝不正确”这类修辞论述,又或“吸毒、粗口、骗案、乱伦、恐怖分子、人肉炸弹、打劫杀人、寨卡沙士”等夸张污名比喻,以达致禁制讨论的效果。如果教育真是像一些办学团体的指引所宣称,是为了“教导学生以中立、客观、持平及开放态度认识各种社会议题”,那么面对“绝不正确”的断言时,也应该用“中立、客观、持平及开放”的态度去处理。

例如“自杀”这议题。“开放”的态度,绝不等同只容许讨论“用哪一个方法自杀最好”,而是包括探讨“自杀”的成因、历史、后果,以至在文学和电影的呈现等方方面面;也不会毫不质疑“绝不正确”的宣称,而是去思考“完全否定自杀”是源于哪些既存的社会文化条件和政治环境。事实上,在一些特定的社会脉络下,自杀并非完全不能接受。例如,狩猎社群为求足够食物,需要不断迁移,在这严峻现实下,为减轻负担、保障迁徙成功,自杀(甚至他杀,尤其对老病幼弱)并非完全不能接受,甚至会被理解为是延续社群的一种伦理选择,就像小说和电影《楢山节考》所描述的贫困社群的弃老传统;又例如,在战争或天灾的困局中,自我牺牲以保全他人性命,大概也不会惹人非议;而在现代社会中,有关安乐死的长期争议,也难以用一句自杀“绝不正确”来打发掉。在这些不同的社会情境中,讨论“用哪一个方法自杀(安乐死)最好”,是否就毫无意义?没有任何教育价值?

“中立、客观、持平”的态度所要求的,是愿意聆听置身于不同历史时地、社群关系之下的不同声音,包括选择以自杀结束生命的人。这意味着认真的沟通讨论有其重要性,而对待其他被夸张污名的种种议题,也应如是处理。缺乏沟通讨论,就无可能秉持“中立、客观、持平”的原则,自然离办学团体所追求的教育理念愈来愈远。如果习惯于把“中立、客观、持平及开放”的讨论,与“鼓吹”画上等号,并加以禁制,这样的“当局”,恐怕并不适合做教育工作。

不应忽略情感的教育

教育就是为学生扫除学习的障碍。除了以开放和客观的态度,解除用“绝不正确”的断言来禁制师生透过讨论追求知识之外,教育工作者还需要协助学生走出恐惧、萎缩、退却的情感状态,孕育勇于求真、乐意为善、积极探美的心理质素。

令人遗憾的是,一些办学团体或学校领导,不仅没有为学生扫除恐惧,更顺应或配合“当局”的要求,用“政治中立”的借口修辞,把由上而下的政治审查带入校园,向学生施压。他们迫使学生不敢表达被指为“绝不正确”的想法,令学生容易变得退缩犬儒、离弃真诚磊落,或是走向另一极端──愤世嫉俗,甚至倾向以暴易暴。

教育心理学者维高斯基(Vygotsky)的研究指出,威胁、吓唬绝不能成功孕育学生的良好品格和精神面貌,因为健康的伦理行为和道德价值所建基的,是个人的自由意志和对磊落真诚的热爱。而源于恐惧和依赖的顺从行为,只印证了自由与真诚的消亡。失却自由意志和说真话的勇气,学生很容易变得世故自保、犬儒退缩。

维高斯基同时又指出,威胁、禁制等手段,或能吓唬较“乖驯”的学生,但对一些不那么顺服的学生来说,不合理的威胁与禁制,往往产生适得其反的效果。这些手段除了会把他们的关注聚焦于被界定为“绝不正确”的议题之上,亦同时为他们的抵抗和逾越行为,添上“勇武”的光环,间接鼓励他们投入当权者希望禁止的“绝不正确”的行动。如果在“鼓励”之后再加强“禁制”,就会陷入一种自我实现预言式的恶性循环──形禁实推、推而后禁,离有意义的学习过程愈来愈远。

专业教育工作者应如何回应“港独”?

“港独”议题在西环(编按:指中联办)和特区政权的失效管治、推波助澜下,进占了公共舆论的中心位置,在很短的时间内,吸引了不少青年的关注甚至认同。再加上“当局”在炒作“港独”议题的过程中,主要采用了禁制手段,自然更容易刺激部分不那么“乖驯”的青少年学生的反弹。近日一些由中学生组织的“本土关注”群体冒起,也可以从这脉络中去理解。

“港独”议题扩散,产生的其中一种客观效果,是在公共讨论中逐渐取代了其他重要的政治经济和社会事项,例如民主发展、管治失效、贫富悬殊、青年出路、退休保障、生态危机等与民众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问题。

如果掌控大部分主流媒体的政权当局,继续透过形禁实推、推而后禁的方式,令“港独”议题成为公共舆论的焦点,那么香港的教育工作者,将无可避免要面对愈来愈多关心甚至认同“港独”的学生。倘若我们不想学“当局”一样,只以横蛮无理的借口及政治手段,为低层次的“港独”争论(仅提供简单的赞成或反对选项)添柴加火,就需要认真地回归教育专业,以学习者为中心的教学方式,促进自身和学生深入思考、反复探究。为此,我们首先需要跳出由政权媒体推波助澜下所制造的低层次“港独”选项,也就是移除令深入的反思学习难以开展的学习路障。

当教育工作者踫上“港独”议题时,真正的专业回应,不是禁制或回避,也不是只提供支持或反对的简单正反选项,而是从学生的认知和情感状态出发,尝试理解他们的观点,并主动地“以中立、客观、持平及开放态度”,提出更广阔和深入的问题,以开拓师生的视野,协助自身和学生跳出由上而下设定的狭隘议程。

例如,教师可鼓励学生思考和讨论:“港独”是什么或不是什么?“港独”与“自决”、“本土”、“自主”有分别吗?有什么分别?“港独”是否能解决香港的民主发展、管治失效、贫富悬殊、青年出路、退休保障、生态危机等社会问题?如果我们暂时不太清楚“港独”如何有助解决这些问题,是否仍然需要作出支持或反对的决定?为什么?如何理解“港独”愈来愈流行的原因?可能产生的效果?除了“港独”,还有其他值得我们探索的香港前途的方向吗?

维持教育专业独立自主

由一个断言“绝不正确”就得禁止讨论的人带领及规管香港的教育,自然令人沮丧;等待甚至要求无心教育的“当局”发出指引,依此来处理“绝不正确”的议题,却大可不必。专业的意思,就是能够根据教育工作者自身的知识技能、价值准则,独立判断怎样做才最有利学生学习。当教育工作者遇上“港独”这议题时,首先要做的,是维持教育专业的独立自主,为自己和学生扫除各种外加的“绝不正确”、禁制讨论等有碍学习的屏障。

(许宝强,香港岭南大学文化研究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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