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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尚衡:低头看手机的年代,头上招牌有何意义?

香港的建筑物表面,不只是单纯的外壳,而是一层满有沟通功能的表层,犹如城市画廊,而招牌就是重要的构成部分。

刊登于 2016-08-14

西环森美餐厅门前的巨型安格斯牛霓虹招牌,于2015年8月5日遭拆卸,运走作M+博物馆藏品。
西环森美餐厅门前的巨型安格斯牛霓虹招牌,于2015年8月5日遭拆卸,运到M+博物馆作藏品。

深水埗桂林街信兴酒楼一横一竖的巨型霓虹招牌上月初遭拆去,在香港的文艺界引起了一阵骚动。上次出现类似的躁动与不安,是去年八月初,西环森美餐厅门前巨型安格斯牛霓虹招牌,被屋宇署勒令拆卸。不过拆除牛型招牌的消息给传媒事先张扬,招牌又获西九龙文化区的 M+ 视觉文化博物馆看中,成为藏品,有如心理补偿;信兴酒楼的招牌则戛然消失,命运迥异,却很可能是深水埗以至全港众多特别而不突出的招牌的共同结局。

然而,为招牌消逝而惋惜的又有几人?若招牌有潜在危机,何不尽早解决?这正是政府的想法。2010年12月,政府全面实施“小型工程监管制度”,整顿全港约19万个招牌;2014年1月,屋宇署成立招牌监管小组,集中处理违例招牌,其后更于多个区域展开大规模行动,向违例招牌发出清拆令。故此,今天的局面实不难料。但是在众人都低头看手机的年代,头上的招牌又有何意义?且让我们由招牌的建筑价值说起。

招牌的建筑价值

也许大部分港人皆不察觉香港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建筑特质,只觉城市很挤迫,但很方便。有些本地建筑师会以近乎本能的“地尽其用”技能和高效率作品自诩。有瑞士建筑师欣赏香港建筑的务实主义(Pragmatism)和独特的建筑类型,甚至为此著书立说。(注一)曾经对香港的城市规划与建筑很感兴趣的日本人,则另有看法。

不少人也知道,九龙寨城于1993年清拆之前,有一群日本建筑学者来港,详细地记录了寨城的空间和生活环境,成为后世考究这座人类史上居住密度最高的建筑物的经典。其实1990年12月,东京大学的大野秀敏教授与大野研究室,一行十人也曾访港,精要地分析了当时的香港城市结构与建筑。他们欣赏的并不是过于刻意的现代规划和建筑,而是在现代建筑上,由民间随年月添加的丰富元素,如街上穿插的招牌、露台非法加建的金属笼、随意加装的各种装置和摆设,不经意地造就了香港精彩的城市面貌。他们在香港找到城市高度规范化的日本所没有的民间活力。(注二)

香港的建筑物表面,不只是单纯的外壳,而是一层满有沟通功能的表层,犹如城市画廊,而招牌就是重要的构成部分。街上的市集,则有如这城市画廊的日常生活表演场所,繁杂而有趣。可惜两者在现代城市的市容标准、安全与卫生准则下,都“如鲠在喉,芒刺在背,必欲除之而后快”。有研究员认为走在城中,若不是头上的中文招牌,以及建筑物表层丰富的民间添置,香港其实和一般的亚洲城市分别不大,不过密度更高、空间更紧凑。

正是那些正式建筑以外的民间添置,令香港在全球化的洪流中保持着些许地区特色。那是在严苛的建筑条例和紧绌的空间资源底下,市民的实际回应;是在缺乏人性的功能建筑内,市民加上自己个性和赋予归属感的方法。那些包括招牌的民间添置,使人在枯燥的现代城市中,拾回对城市的幻想。这亦是多出描述未来城市的电影,来香港取景的原因。

制度以外的历史轮廓

诚然,在现行法例之下,以上所述的招牌和金属笼等皆属僭建。招牌是小型工程,而未获建筑事务监督批准,改建或加建建筑物均属违法。在安全和道路畅通等近乎无可非议的原因面前,旧招牌的城市景观、社区与文化价值,似乎显得乏力,尤其在发生意外事故之后。究竟以上价值与城市安全、社会发展可能有抵触时,该如何取舍?

保育招牌的困难,在于招牌属私人拥有,涉及大量业权,但是香港没有就全港的招牌做历史文化价值的普查和制订保育指引,以至拥有人在遇上招牌安全、维修和物业发展等问题时,没有依据决定招牌去留。2013年9月,政府实施“违例招牌检核计划”,让招牌拥有人申请检核和保留违例招牌,不过拥有人须每五年内重新提交检核文件,不然就要把招牌拆除,而且通过检核的违例招牌,仍属违例建筑工程。于是招牌拥有人要定期花费检核和保养招牌,招牌的保育取决于拥有人的意愿。

旧招牌是否历史建筑?社会对此应甚有分歧。单一招牌的文物价值可能不高,但是如果把多个招牌综合来看,就成为有多重价值的整体,是社会发展重要的“座标”。每个年代的建设,多少带几分那年代的时代气息与美感,也是历史的凭证。此所以保留不同年代的建设,对整个社会的宏观论述非常重要。可惜香港的保育政策(注三)缺乏如此宏观的概念,一幢又一幢被评为“文物价值不高”的建筑物不断遭拆卸,结果城市的历史轮廓更加模糊。这亦是保育招牌的困局。

招牌的多重意义

招牌中西方古已有之。中华文明有源远流长的招幌传统,可追溯至春秋时期的酒旗──招幌即招牌与幌子的合称,招牌记有店名以资识别,幌子说明业务内容、招徕客人。(注四)西方社会在汽车普及前,大型户外广告多涂在大厦的墙身上,及至1882年爱迪生把电力引入纽约,世界各地的城市才把照明技术应用到广告的范畴,后来发展出现代广告板的雏形。(注五)所以在实际的层面,招牌在古代和近代的意义,都在表明商号、宣传业务与招徕客人。

但是到了20世纪,招牌有了另一重意义。传统的中西方建筑物,都有叙事的功能。例如中式庙宇内的檐板和驼峰装饰有以戏曲场面为题的木刻、西方教堂内绘有《圣经》故事的壁画。这些润饰,不单有装饰之美,还有传意和教化的作用。20世纪初,着重功能、崇尚简约、去装饰的现代主义建筑渐行,新落成的建筑失去传统建筑的叙事功能。另一方面,商业机构除了在报纸、杂志等媒体卖广告,还在建筑物外墙和城市空间宣传。建筑物的表层与四周环境,以招牌为广告载体,跟路上的驾驶者和行人沟通。传统建筑物的叙事功能,由润饰转移到现代建筑的招牌之上。(注六)

香港市区的建筑稠密,单位普遍细小、外墙面积不多,加上易手快,于是建筑的空间和外观,便未必与用途有关:不同的用途挤进同质的空间,例如商住大厦中有教会、健身房和餐厅等多种用途。招牌于当代香港的意义,除以上所述,还有成为建筑空间与用途的符号(symbol),有能指(signifier)的作用,使人联想到招牌所指地方的性格和格调,有时甚至成为社区地标,象征某地区的特质与风貌,例如文首提及的西环巨型安格斯牛霓虹招牌。

沙田娱乐城外墙的招牌。若果将来扩增实境的应用普及,大众从智能手机、眼镜或其他装置,看到建筑物的资讯,又何需招牌?作者摄于2015年
沙田娱乐城外墙的招牌,作者摄于2015年。何尚衡:若果将来扩增实境的应用普及,大众从智能手机、眼镜或其他装置,看到建筑物的资讯,又何需招牌?

虚拟世界之下的城市景观

以前为了吸引车上的乘客和路人的注意,招牌要夺目耀眼,在闹市中争妍,造就了招牌景观。现在不少行人的目光留在智能手机的方寸之间,会举头观赏路边风景的人,已渐成异数。招牌的指路明灯作用,遭互联网的搜寻功能和地图取代,一些新店更没有伸出道路的招牌,只有舖面设计。于是招牌在当代的香港,表明商号、宣传业务、招徕客人、叙事和符号的意义,只余下首尾两项,中间三项已转到网上。

最近扩增实境(augmented reality,AR)游戏“Pokémon Go”风靡世界各地,游戏利用全球定位系统和扩增实境技术,把现实的地理位置与虚拟游戏世界重叠,玩家从手机看到游戏中的精灵犹如置身现实之中,可以“捕捉”,并能与其他玩家“战斗”。

扩增实境技术可让用户看到现实与虚拟世界交叠的“超现实”,城市景观或许不必再靠大兴土木建立,可在虚拟世界补足完成,而且更多变精彩。若果将来扩增实境的应用普及,大众从智能手机、眼镜或其他装置,看到建筑物的资讯,又何需招牌?那时的建筑表达与城市景观建构,应别有风景。

不过,将来由谁来提供这些资讯,又是另一重大议题。建筑物的资讯和面貌,除了由业主和用户提供,还可能给扩增实境的供应商筛选,甚至控制。另一方面,若果谁都有权建构虚拟世界,当虚拟世界影响到现实时,我们又怎样处理?有事故发生时应向谁追究?大厦外墙有公契界定业权人之间的权利,遇到外墙或墙上悬挂的招牌需要维修或拆卸时,费用由谁支付等纷争尚且难解决,何况无边际的虚拟世界?昔日一些发展商或业主会保留大厦的外墙业权,以便日后作宣传之用。未来大厦的业权,是否应包括大厦某范围内,关于大厦的虚拟世界资讯?这涉及财产、公共空间、公民权利与自由等范畴之间的权衡与取舍。

扩增实境的资讯以定位系统连结到现实的地理空间,再向用家展示,固然较易界定范围。但是若果扩增实境没有配合定位系统,只以视觉影像侦测技术分辨城市景观和建筑物,再显示某机构或个人提供的相关资料,又应以什么准则衡量利弊与解决冲突?那时候,招牌或许有如艺术品,成为多变纷乱社会的恒久朴实抵抗。

这城市以安全之名,行管理之便,未有顾全招牌的建筑与城市景观价值和意义,就决定整顿,足见其文化底蕴。时代精神不一定藏于伟大的建筑,有时反而在平民生活之间更能体现,也更充分反映时代的真实面貌。也许我们现在应好好记录即将逝去的招牌与城市景观,以待将来在扩增实境技术下“重现”。我们正站在建构虚拟世界与现实分界线的转捩点。

(何尚衡(Alfred Ho),城市研究者。毕业于香港大学建筑系,后往荷兰修读建筑学硕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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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 Emanuel Christ, Christoph Gantenbein, Hong Kong Typology: An Architectural Research on Hong Kong Building Types, Zurich, Gta Verlag, 2010.

注二: 伊藤公文:《特集:香港超级都市》。东京:鹿岛出版社,一九九二年。

注三: 现时古物咨询委员会按历史价值、建筑价值、组合价值、社会价值和地区价值、保持原貌程度、罕有程度六项准则,为历史建筑评级(一级、二级或三级)。只有文物价值最高的一级历史建筑才会获列为古迹,而只有法定古迹受《古物及古迹条例》保护。

注四:高灿荣:《中国坐商古招幌》。台北市:南天书局有限公司,初版,二○○九年四月。

注五: Richard Poulin, Graphic Design and Architecture, A 20th Century History: A Guide to Type, Image, Symbol, and Visual Storytelling in the Modern World, Beverly, Massachusetts, Rockport Publishers, 2012.

注六:Robert Venturi, Denise Scott Brown, Architecture as Signs and Systems: For a Mannerist Time, Cambridge, Mass.,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4.

最著名的例子,是拉斯维加斯赌城大道(Las Vegas Strip)两旁的招牌与建筑物,由美国著名建筑师 Robert Venturi、Denise Scott Brown 与 Steven Izenour 在合著的建筑学经典《向拉斯维加斯学习》(Learning from Las Vegas)(一九七二年)提出。在高速公路上,首入眼帘的是招牌与建筑物的外观,所以建筑的沟通功能比空间重要。而招牌以文字和图像传意,又与符号(symbol)有关。著作的主张成为后现代主义建筑重要的构成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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