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编读手记

读者来信:成功的“斜杠青年”上了端传媒,而失败的人还在找下一份兼职?

“潮化”斜杠等于将劳动市场的现实当作是新时代的应然,成为一种倒错的小清新,穷忙时代的精神胜利。

汪彦成

刊登于 2016-06-07

#编读手记#斜杠青年

鞠起认为做一个「斜杠青年」更多是因为热情。
鞠起认为做一个「斜杠青年」更多是因为热情。

《端传媒》昨日刊出《单一职业过时了?他们说 I am a SLASH!》一文,揭示新时代青年劳动的特殊型态,存在更广泛的跨领域兼职与“freelance”形式,并将“slash”(斜杠)此一指称以丰富的人物故事引介至中文报导中,引发不少回响与共鸣。特别有趣的是,在报导的叙事脉络中,“斜杠”除了作为一描述性的概念,表示那些不再从事单一职业的青年之外,这一概念同时也是备受歌颂的,因为它代表了后工业时代的“社会进步”,“使得人类能够摆脱‘工业革命’带来的非人性化限制和束缚,让其天性得到释放,回归到人类本应属于的状态。”这同时也是一个缺憾:“斜杠”所可能隐含的那些(饱受批判的)经济处境,在此反倒被其光环给湮没了。

报导中的谈法势必引发困惑:如果斜杠所指涉的劳动型态(兼职、非固定聘雇)早已不是新鲜事,为什么它突然成为这个时代的浪漫希望?更具体而言,斜杠青年都在写歌和卖手工瓷器吗?为什么没有人访问速食店柜台/办公室工读生/五专生的斜杠青年、清洁队员/回收业的斜杠中年,又或是以一份工作养家、同时在家庭内担任母职的“斜杠妇女”?显然超商大夜班和加油站员工都不是“斜杠青年”,或者即便是,也难以领悟存在于其疲惫工作中的微弱“解放”。

由此我们应该向“斜杠”置疑:当“斜杠劳动”满地都是,却偏偏只有插画师、乐团主唱和线上英语教师会突然发现他们是“属于这个时代”的斜杠青年,而其他人则在兼了两份低薪工作后,每天下班累得像狗一样,只想回到3坪的雅房耍废、嗑微波食品和看韩剧──那我们真正应该探问的是,是怎样的劳动市场体系和所得分配结构造就“斜杠”就业?不同阶层领域的人如何面对他们的斜杠人生?这难道就是“后工业社会”的进步象征吗?

成功的斜杠青年活出自我,失败的斜杠鲁蛇累得像狗──或许这才是“斜杠世代”的真实图景。从政治经济面粗浅讨论,“斜杠”至少涉及两个社会现实:

其一,当斜杠青年发现他们受够了那些异化感愈趋严重的工作,“不再满足‘专一职业’这种无聊的生活方式”的时候,寻求一种镶嵌式职业生活的渴望,便使他们相对不在意稳定就业收入带给劳动者的较长期保障,相应的职缺也会应运而生。很笼统地说,斜杠式的求职一部分是异化劳动下,在既存生产体系中的一种驱力。(当然,也是有条件的。)

其二,愈来愈多的青年就业者──多半是较不幸运的那些斜杠鲁蛇──则发现,一份低阶的劳务性工作未必养得起自己,遑论要同时支应学业与负债。另外一些则对于找到一份完整且薪资足够的工作感到困难,他们或许还没有机会对单一工作感到无聊,不过斜杠已经成为现实。换句话说,斜杠的另一不光彩面向,其实就是就业贫穷与破碎的劳动生活。

当然,我们很难断然地认定,何者对于这些“斜杠劳动”有更强的解释力,而在真实情况中,第一和第二种情况也很可能互相包含。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弹性化劳动、非典型聘雇、定期契约,这些都是生产斜杠青年的制度基础。但是对许多不那么潮的职业领域(或在很潮的职业里混得不怎么好的人)而言,这些却常是无尽灾难。于是有余裕享受“多元工作”的人成了斜杠青年(不论是自我认同或被描述),剩下的人多半只成为斜杠青年黯淡的陪衬了。这也是“斜杠论”最值得批评之处:表象上多元发展的灿烂舞台,探底一看恐怕尽是疲劳的生存现场。

我们纵然毋须反对那些选择同时从事多项工作的职业规划,但实在大可不必为此形塑一种新的“青年认同”或时代典范,因为它事实上遮蔽了这种劳务型态所服务的政治经济结构,用光辉为血汗代言,用个体满足掩饰系统性的卸责。在“斜杠意识”抬头的世代,老板们有福了,他们现在不但可以省下更多的人事成本,还成为新世代“进步工作”的提供者。但是从劳动中获得实践感,却从来不是理所当然的。

“斜杠”应该面对的另一个批评是:它既赞扬人在不同工作中对自我的多元实践,却不去问为什么做一份工的时候,那些实践都消失了(或者连好好做一份工的机会都消失了)。斜杠青年没有说出的答案是:既然专做一份工的无聊无法满足自我实践,那么就改成做很多份工,接触不同的事。

这忽略了一个基本假设问题:如果一份工作毋须占用一个人绝大部分的人生,并且能支应他足够的资源在闲暇时去从事其他活动,那么他爱怎么实践就怎么实践,跟做几份工又有何干系?只有当我们不再幻想足够的闲暇时间,才需要透过寻求兼职来做所有想做的事。就此而言,劳动生活的异化与零碎化又再度交会──正是因为非异化的劳动经验日益稀缺,要在同一份工作中获得自我实践感便愈困难;若想得到更有意义的工作经验,就得承担更多报酬的不稳定与劳动风险。斜杠青年则是冒险的赢家。

也因此,把斜杠式的劳动型态对应到“85后思维更奔放”,而单一职业就是过时僵固,这种切分也是完全搞错重点。斜杠青年的浪漫光晕不该遮蔽此一更基本的想像:我们应该追求的是,即便只做一份工作也能充满意义的生活,而不是期待所有人走向斜杠青年。把斜杠“潮化”等于将劳动市场的现实当作是新时代的应然,成为一种倒错的小清新,穷忙时代的精神胜利──当然,还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在“斜杠”里找到这种小幸运。这样的理解终究只能充当一种修辞,其矛盾的核心乃是:斜杠青年在一个依赖劳动剥削的体制中逃避异化,结果成功的人上了端传媒,而失败的人还在找下一份兼职工作。

本刊载内容版权为端传媒或相关单位所有,未经端传媒编辑部授权,请勿转载或复制,否则即为侵权。

延伸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