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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尔夫与中国梦:禁忌的“绿色鸦片”经济

富人以高尔夫为消遣,穷人靠成为高尔夫职业球手实现“中国梦”。

Dan Washburn

刊登于 2016-0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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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2014年,国家发改委、国土资源部等11个部委联合发布《关于开展全国高尔夫球场综合清理整治工作的通知》,将全国各地高尔夫球场,按照取缔、退出、撤销、整改四类要求进行处理。随着打贪反腐,2015年中国的高尔夫发展彻底进入寒冬。

但在2004年1月,国务院办公厅发布《关于暂停新建高尔夫球场的通知》,用5个“一律” (“一律不得新批”“一律停止建设”“一律不许动工建设”“一律暂停办理供地和开工批准手续”和“一律停止开工”),全面叫停高尔夫时,此后的十年,却成了中国高尔夫发展的黄金十年:新增了五百多家球场。

高尔夫球在中国的地位一直吊诡:政府反对,资本热捧,普通人只是在媒体上看著这个行业浮浮沉沉。1896年,上海成立了第一家高尔夫球俱乐部,象征着这项运动正式进入中国。1984年,香港商人霍英东、郑裕彤等投资兴建了广东中山温泉高尔夫俱乐部,则是当代意义上中国高尔夫产业的起步。

2014年,美国记者Dan Washburn通过三位与高尔夫运动有关的人物故事,展开了高尔夫在中国畸形、蓬勃的发展图景,写下:《高尔夫与中国梦:禁忌的“绿色鸦片”经济》(The Forbidden Game: Golf and the Chinese Dream)。以下是本书节选,由联经出版社授权刊载。

周训书还不到32岁时,就已达成他在中国贵州省西南偏远的齐心村孩提时代最大的梦想。但超越儿时梦想已不再能满足他,他还要更多。 他10几岁时唯一的梦想,是离开齐心村。

也许是在最靠近齐心村的县级城市毕节市找个公务员工作。如果运气好,他可能到省会贵阳市找工作。对周训书来说,贵州以外的世界并不存在,至少没有他容身之地。

但这是在周训书发现高尔夫球以前的事。

在二十出头岁时,周训书执意离开贵州,在广州市一个他从未听说过的地方,找到一座高尔夫球场的警卫(保安)工作,而广州正是现代中国高尔夫球的诞生地。经过八年秘密练习这种外国人的运动后,周训书的技术已经好到可以在一家高尔夫练习场担任主管的职务。

在这里工作并未让他致富,甚至连边都还沾不上。不过这个工作成了一扇他通往新生活的门。他每天周旋的人都是一种他寒微的出身难以接触的阶层。当然,严格说来,他只是为他们工作,但光是与他们朝夕相处就让周训书感觉,他总有一天也能过和他们一样的生活。

也许有一天他能够自己买房子,把父母从乡下接来住。也许现在他终于可以考虑找个妻子,共同组织自己的家庭。他相信,高尔夫是他通往美好生活的门票,是他一圆“中国梦”的钥匙。

《高尔夫与中国梦:禁忌的“绿色鸦片”经济》(The Forbidden Game: Golf and the Chinese Dream)

出版时间:2016年1月
出版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
作者:Dan Washburn
译者:吴国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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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我初次为ESPN.com报导比赛时,对于高尔夫在中国许多敏感的事所知极少。虽然我初次的报导牵涉伍兹(Tiger Woods)、艾尔斯(Ernie Els)、唐诺德(Luke Donald)和斯科特(Adam Scott)等球员,但我很快转向以中国刚兴起的职业高尔夫巡回赛为重心,如参赛者都是像周训书这类鲜为人知球员的欧米茄中国巡回赛(Omega China Tour)。

周训书和他的同侪绝对是中国的第一代蓝领职业高尔夫球员,是一群来自各种背景的新职业运动员,他们的个人历史是当代西方高尔夫界闻所未闻的。

他们曾经是农民、寿司厨师、特技摩托车手、功夫专家,和人民解放军的士兵,但全都偶然地闯进大多数人之前未见过的一种运动。现在高尔夫是他们可以实现各自较仆实的中国梦的手段。

他们曾经是农民、寿司厨师、特技摩托车手、功夫专家,和人民解放军的士兵,但全都偶然地闯进大多数人之前未见过的一种运动。现在高尔夫是他们可以实现各自较仆实的中国梦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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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训书在2006年夏季进入我的生命,当时他是我在欧米茄中国巡回赛上海站访问的几位中国高尔夫球员之一。他精采的故事以及他叙说的热烈方式吸引了我,所以就在那年冬季我问他是否愿意让我整个冬天跟随他。很快的,我发现自己和他在中国各地高尔夫球场附近的乡下城镇,合住廉价的旅馆房间。

在中国巡回赛的其他高尔夫球员认识我之前,他们都以为我是周训书的教练,虽然整个巡回赛中没有任何高尔夫球员请得起教练,像周训书这样出身寒微的球员就更不用说了。刚开始,每当被问到我的角色,周训书总是故作神秘介绍我是“我的美国朋友”。

而且真的是,那就是我后来变成的角色。我得承认,我违反了报导的基本守则——开始在乎谁赢谁输。我愈深入认识周训书,就愈难不为他加油。所以我在那个球季之后很久还一直跟随他,甚至我在他的婚礼上还用我别脚的中国话举杯恭喜他。

周训书就像平常人一样,他喝酒、会咒骂,他有个人的缺点,但他也辛勤工作,而且诚实正直。和现代中国一样,周训书充满矛盾。他很好强,但也容易相处;他不爱张扬,但有话直说;充满信心,却又很谦逊。自尊心强到不愿开口要钱,太心直口快而不会讨好赞助商,所以周训书在中国巡回赛一路都自己支付费用。他赢过比赛吗?也许有,也许这并不重要。对我来说,不管赢或输,他是真正中国梦的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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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毛泽东和共产党取得政权后,被视为带有浓重资产阶级意味的高尔夫球在中国一直被禁止,一些西方新闻记者甚至形容它为“绿色鸦片”——据说是中国领导人认为会带来堕落的危险进口物。

直到1980年代邓小平实施“改革开放”政策后,高尔夫才在中国有立足之地。但在当时,高尔夫大体上被认为是吸引外国投资的方法之一,在政治上仍是禁忌,且直到现今仍是如此。

高尔夫背负著精英主义、耗用大量土地与水、使用杀虫剂和化学剂等恶名,与中国政府理应代表的事物相冲突。在中国打高尔夫球极其昂贵,是名符其实的“富人运动”,因此在许多平民眼中与贪腐有关,一般人认为有钱打高尔夫的公务员一定是贪官,而共产党也警告党员不得打高尔夫球。

尽管如此,不少中国政府官员喜爱高尔夫,只是他们绝少公开参与这种资本主义活动。打高尔夫球可能断送仕途,因此许多政治人物在高尔夫球场登记假名。

我开始认识高尔夫的历史后,很快就了解中国的高尔夫发展实际上与高尔夫本身没有多大关系。我必须暗中进行大部分研究工作,我的谈话有许多不能列入纪录,特别是我在调查中国高尔夫球场营建业的黑暗世界——我认识马丁‧摩尔(Martin Moore)的世界时。

马丁对于在中国兴建高尔夫球场必须用尽心机非常不喜欢——承包商总是想欺骗他,地方政府的本位主义,以及大多数中国工人对高尔夫球场应该像什么毫无概念——但他没有别的选择。

在过去十年大部分时候,中国支撑了马丁逐渐没落的行业。中国兴建的高尔夫球场数量超过世界任何地方。近来马丁的同事常说,如果你不是在中国工作,就没有工作可做。

过去十年(编者注:2004﹣2014)中国确实是世界上唯一称得上经历高尔夫球场荣景的国家。虽然疲弱的全球经济让许多地方的球场关门,在中国却有数百座新球场开张。从2005年到2010年,中国的高尔夫球场增加三倍到超过六百座。

这是惊人的成长,尤其是考虑到从至少2004年开始在中国兴建新球场在理论上是违法的。不过,在中国总有变通的方法,而没有人比马丁更了解这一点,他监督建造的高尔夫球场比任何人都多。

马丁在现今可能被视为拓荒先锋,但在他的事业刚创立的1980年代,他从未想过中国这个国家。他对那里一无所知,然而1994年他在因缘际会下来到中国,当他决定把事业重心放在这里时,所有人都认为他疯了。

他故乡美国的市场仍然蒸蒸日上,而且谈到高尔夫,共产中国是人们最后想到的地方。现在,在这个众人都在寻觅长才的产业中,马丁几乎是所有人想延聘的第一人选。

穿著工作靴、高尔夫衫和棒球帽的马丁,看起来可能不像在中国的外国企业主管,但很少人像他这么娴熟中国错综复杂的市场环境。在法规一片混沌的高尔夫球场营建界工作能让你很快学会许多事。他知道如何与地方政府官员协商,让他们愿意解释北京的规定以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他也知道如何管理目中无人的业主,他们对薄酒莱(Beaujolais)和宾特利(Bentleys)懂得可能很多,但对兴建高尔夫球场却一窍不通。他知道如何把工作做好,同时随时留意“北京的高尔夫警察”。在佛罗里达长大的马丁并不想学会这些事,但他也从没想过会在中国追寻自己的梦想。

想计算中国有多少高尔夫人口几乎不可能。估计的人数从数十万到数百万不等,而实际数字可能介于两者之间。不管实际有多少人,有一点很明确:根据统计,全国人口只有○%打高尔夫球。不过,无疑的是,高尔夫在中国正日渐成长。但要说高尔夫热潮席卷全国则是言过其实。

中国是以农民占多数的国家,约有七亿农民,而且中国有近十亿人每天所得不到五美元。简单的说,大多数中国人可能不知道高尔夫是什么。他们打不起高尔夫球。

但高尔夫却占据新闻的版面,因为高尔夫球场往往盖在贫穷的农村地区,豪宅可能与破陋的棚屋隔著小溪相望。两个极不相同的世界碰撞,高尔夫仍保有富人运动的恶名。

有趣的是,这些人也是受到高尔夫球场扩张影响最大的人。在此我应该说明,中国农村土地开发的问题比高尔夫的问题大得多。事实上,高尔夫相关的成长只占商业、工业和住宅开发计划的微小部分,而后者正不断改变中国乡下的面貌。

但高尔夫却占据新闻的版面,因为高尔夫球场往往盖在贫穷的农村地区,豪宅可能与破陋的棚屋隔著小溪相望。两个极不相同的世界碰撞,高尔夫仍保有富人运动的恶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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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开发商会在重大计划中任命地方村长为承包商,村长从他召募来工地当工人的每名村民人头,每天可以赚五元人民币,这些小钱累积起来很可观——在大型开发计划的营建期间可能有多达数千名村民支领薪水。

村长拿开发商的好处,开发商则可以确保如果发生土地争议,有人会为这项建案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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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故事谈到中国热带海南岛的荔枝农王立波的时候。在王立波古老的村子美秋村,大多数人仍住有著泥土地板的平房,而且几个世纪以来一直如此。但在2007年,他们遗世独立的生活方式永远改变了。

一座高度机密的综合休闲高尔夫球场就在村子边开张,规模是截至当时世界最大的,而且计划中包括使用过去长期由美秋村居民管理的土地。部分村民很高兴有赚钱的机会,部分村民则抗议要求更多钱,而几乎所有人都担心,一旦家族土地的一大部分落到外人手中,他们的后代子孙会过什么样的生活。

美秋村居民,包括村子的领导人,都没有处理许多钱的经验,所以钱的涌进造成村子分崩离析。中伤和内斗此起彼落,撩拨起已被遗忘的家族宿怨。但尝试从争吵理出头绪的王立波,看出这个不确定情势里的大好机会。他在2007年前从未听过高尔夫,但他家人的前途无可逃避地全取决于毗邻的这家庞大的高尔夫球俱乐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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