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

mono.kultur:用心访问一个人、专注一件事

这本杂志主打一期访谈一位创作者,为了访谈深度,他们得花上少则三个月多则一年的时间,准备专访前后的沟通工作。

刊登于 2016-04-22

2009年,当英镑、欧元币值直直落,欧陆城市景气普遍萧条,我来到朝气蓬勃、年轻人跃跃欲试的德国柏林。12月某个气温趋近于零度的下午,沿着柏林电视塔、市政厅一路散步到市中心的米特区(mitte),这个在柏林围墙倒塌后不断发展的区域,如今成为最有活力的创意社区之一,集中了许多有趣的画廊和设计工作室。

远远地,我的目光余角扫到窗明几净的店面,“Do you read me?!”店家招牌在阳光下显得发亮,接着我像是被磁铁吸住一般顺势推了门走进去,发现这里原来是一间杂志摆得比书还要多的书店,柜台结帐处摆了几本A5尺寸、定价5欧元的《mono.kultur》杂志,随手翻读,意外地翻到新北市政府执意拆迁的三芝飞碟屋建筑,下方注记着:“2008年11月,在飞碟屋拆除前几天”。

原来这是1980 年出生、法国新生代艺术家Cyprien Gaillard的作品之一,他在世界各地旅行寻找失去光环和象征权力的废墟,再利用摄影重制的方式使其得到“永生”,杂志装帧以未裁割的书页和胶装裸露的书背呼应“废墟”,封面更是下了这样的注解:“我工作开始的时刻与地点,是从考古学家停止之处”(My work starts where and when the archaeologists left off)。

再拿起另一本《mono.kultur》:摆满香精瓶的柜子前方一位女性正襟危坐,脸部全被挖空成一块长方形白框,让人匪夷所思的装帧,写着嗅觉艺术家名字Sissel Tolaas,并标注:“处处是生活:我用搜集气味来取代写日记。”(Life is everwhere: I collected smells instead of writing a diary),翻动杂志时,飘出一阵阵令人晕眩的气味。

乍看之下平凡无奇的杂志,细看竟有这么多巧思与名堂,是我跟《mono.kultur》相遇的第一印象。2005年创刊的《mono.kultur》主打一期访谈一位创作者、一段深入的访谈志,透过创作者的视角了解他们眼中看到的世界,更以量身定做的装帧突显每位创作者独一无二的性格,是本让人过目难忘的作品辑、访谈录。特殊的内容定位让这本杂志一路挺过创刊后的萧条景气,更在2010年更荣获德国声望极高的Lead Award设计奖“年度最佳杂志”(Magazin of the Year)入围肯定,印制量也从每期1千本逐渐成长至1万至1万2千本,正说明了“一件事只要用心做到好,即使规模小,也会被看见”。

诞生于柏林的独立杂志《mono.kultur》。端传媒设计部
诞生于柏林的独立杂志《mono.kultur》。

创意城市的养分

2014年,当我又再度踏上这座城市,不过相距短短数年,独立杂志在柏林的蓬勃发展令人咋舌。除了《mono.kultur》,比前者早两年创刊、结合时尚与政治的杂志《032c》,新面孔还有分享旅行经验的《The Travel Almanac》、一期聚焦一条街的《Flaneur》,这些杂志从企划到编辑,都令人耳目一新。

这几年来,《mono.kultur》编制却始终如一,既没有扩张成强而有力的集团杂志,也从未改过开本,采访对象的影响力却一个比一个大,像是电影导演葛斯.范.桑 (Gus Van Sant)、女演员蒂坦.史云顿(Tilda Swinton)、艺术家艾未未、摄影师大卫.拉切贝尔(David Lachapelle),让人不禁好奇若没有特殊情谊,他们如何让这些受访者点头受访?这本杂志又是如何在景气不好的欧陆存活下来?

《mono.kultur》的创办人是1973年出生的Kai von Rabenau,我跟他相约在位于米特区的工作室,看似隐密的两栋独栋建筑中间夹着小花园,放着一张时下年轻人最喜欢的休闲娱乐设备兵乓球桌。如同多数德国人一样个头高大的他,脸上即使挂着微笑,仍不自觉地经常皱起眉头,举手投足间总显得拘谨,让我联想到《mono.kultur》在看似粗犷外表下,文字内容及编辑上却是非常精致成熟之作。

Rabenau曾在英国圣马丁学院攻读平面设计,后来又继续在皇家艺术学院深造视觉传达硕士,最后却为摄影深深着迷,从事摄影师工作。欧陆许多像他一样到伦敦求学的年轻人,多数会选择继续在这座大城市发展寻求更好的机会,他却毅然决然搬回德国柏林。

在他后来为期10年的摄影师生涯期间,跑遍世界,尤曾旅居香港一段时间,对亚洲文化熟稔, 也曾替《装苑》、《Brutus》、《Esquire Japan 》等日本杂志掌镜。长年的摄影工作让他见识到商业杂志与摄影师间拉扯的关系,“我常常觉得沮丧,当我看到摄影在杂志如何被运用”,因此燃起他与友人创办杂志的决心。

“一开始大家觉得我疯了,就连我女朋友也这样想。”2005年,主流印刷平面媒体杂志正处于巅峰状态,没人能嗅到再过几年便会走向下坡的气息,以邻近的出版强国英国而言,消费类杂志种类就比10年前成长了24%,英国人消费杂志的能力更是攀升至每年21.57亿英镑;但那时的杂志仍大量仰赖广告预算生存,独立出版在夹缝中很难生存。Rabenau说:“当时跳出来创办一本独立杂志,无疑是找死,一堆人会等着在你背后看好戏。”

然而创办杂志一直是Rabenau的梦想,幸好柏林的创意活力与低生活成本,让他与友人的杂志梦有了天时地利人和的帮助。他很快意识到没有充足的资金支持,只能从节省成本下手,杂志因此被设计成A5尺寸,他们只能在这方寸空间求异同。

《mono.kultur》创办人Kai von Rabenau。照片提供: 杂志现场
《mono.kultur》创办人Kai von Rabenau。

《Interview》杂志的影响

说到兴头上,Rabenau聊起影响他人生的第一本杂志:《Interview》。

上世纪90年代,由普普艺术大师安迪沃荷(Andy Warhol)与其助手马兰加(Gerard Malanga)创办的《Interview》专门探讨当代艺术先驱、流行时尚活动,曾被网站“Paste Magazine”票选为近10年来20本最棒的杂志。由于杂志版面开数大,所有照片尽可能以大图呈现,针对一位人物的专访一次展开15至20页;这种形式深深启发了当时15岁的Rabenau,也成了后来他策划《mono.kultur》的雏形。

但即使如《Interview》15至20页的长篇专访,仍让Rabenau感觉意犹未尽。这实属特例,阅读长篇大论人物专访毕竟属于少数人的兴趣,然而这仍然阻挡不住Rabenau及友人们一意孤行,最终让《mono.kultur》成为一期只有一个专访的专业人物访谈志。

《mono.kultur》经常花上比正规杂志更长的时间,去做专访前后的沟通工作,少则三个月多则一年, Rabenau说:“99%受访者最后都会首肯,只发生过两次前功尽弃的经验,一是受访者最后对访问内容不满意,另一则是联系了一年的受访者最后还是不愿受访。”杂志仍坚持最后献上自己与受访者双方两造都满意的结果,“我们希望让大家觉得骄傲,或是开心自己的作品有好好地被介绍。”

“好的人物采访有时候凭藉的是事先准备功课、采访时的全神贯注、事后下笔的用心,有时候这也会建立受访者对你的完全信任。”访谈的细腻度不用说,每一期的专访经常会有一位或多位作者共同完成;更为独特之处是《mono.kultur》经常在取得了受访者的信任后,展开一段共同创作的历程。

以来自挪威嗅觉艺术家Sissel Tolaas为例,她最为著名的作品是从不同人腋下采集味道举办个展,亦曾与知名时尚摄影师Nick Knight跨界合作呈现“令人恐惧的味道”、“暴力的味道”等开创嗅觉新语汇。

Tolaas在接受专访时,透露自己儿时便对“看不见”(invisible)的事物特别感兴趣,并在过去的15至20年间,每天早晨翻开超过 6730 个分子资料库,花上数小时训练保持鼻子的灵敏。由于精通9国语言,Tolaas也曾获邀替多个国家、多座城市制作专属气味,让媒体蜂拥而至采访,却也造成她莫大的困扰:“我的作品根本与视觉无关,但所有人总是追着我要照片”,这段松懈心防的谈话,也让《mono.kultur》作了创刊以来最大胆的创举,在举足轻重的封面人物照挖空主角脸部神韵。

这个主意不仅赢得Sissel Tolaas欢心,更让Tolaas灵机一动,建议《mono.kultur》使用一种可以乘载气味的特殊纸张,放上她最著名的作品,每当摩擦杂志中12页空白处的纸张,便可以嗅到12种采集自男性腋下的不同气味,让读者直接地贴近作品,体验她说的“气味能够煽动人心”。

这样的独特性,后来成了《mono.kultur》的招牌。

《mono.kultur》位于柏林的办公室。照片提供: 杂志现场
《mono.kultur》位于柏林的办公室。

低调的运作形式

杂志幕后团队非常低调,平常多半由Rabenau负责对外接受访问,或者担纲协调一切事物的窗口。他说团队的10位核心成员包括记者、视觉、艺术圈等工作者,大家每两周抽出时间像朋友聚会一样碰面讨论,再以投票机制找出下一轮心仪的受访者,经过几年下来,现在也只剩5位核心成员,其他人则来来去去。

低调的性格同样展现在《mono.kultur》的刊名设计上,刊名使用8.25字级,并与售价、日期资讯等身大小并列,经常发生读者第一眼只留意到受访者名字及为他下的注解,却遍寻不到很多读者认为最重要的刊名。Rabenau也只以一句“为了保持谦逊”简短带过。

左翻加上右翻、将内容拆成一本图像一本访谈、打开来成了一张海报等,《mono.kultur》尝试过各式各样的装帧方式,并由不同设计师坐镇完成。Rabenau说,大部份杂志总是套用固定版型格式,在他看来,这些都是容易让内容趋于平淡化的设计。《mono.kultur》则是坚持每一期和不同风格的设计师讨论如何在A5尺寸中发挥创意,“这些作品后来也就成了这些平面设计师最好的履历。”

“与《mono.kultur》合作的平面设计师,全都不支薪。”不只设计师,幕后的工作团队其实也都不支薪,这些人平日都有自己的正职工作,没有人仰赖这本杂志维生,所有人将这本杂志当作跨界合作的实验品,“赚取的收入再移作为印刷下一期刊物的印制开销。”

不支薪的做法或许令人觉得有点难以理解,Rabenau则以自己的亲身经验说明,在刚毕业还是摄影界菜鸟时,就曾无薪替杂志拍摄作品,作为往后上战场前的多方磨练及累积履历。“我们尽可能不靠广告维生,也不受限于广告客户的要求,这些都是改变杂志的主因。因此我们力求保持独立、低成本和创作自由,只求在每一期的内容或形式中,获得更多的成就感,及带给读者至多的惊喜。”

也因此,这本杂志的茁壮方式相当有机,当团队的成员到各地旅行,便背着几本杂志到各地的书店、个性小店内自我推销,靠着这种方式渐渐传播到世界各地。

2016年,《mono.kultur》迈向第11个年头,Rabenau一路坚守杂志出版商、摄影、编辑的角色也届满10年。问他给想要投身独立杂志的后辈什么建议,他说:“我想你就是得找到正确的内容,剩下的就是投入的乐趣。杂志来来去去,你必须非常专注投入,成为一个有力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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