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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宝琳:领汇十年,重思本土

《十年》近期成为香港最热的本土电影。这套电影,在现实中早已上演,只是多了两个字,叫《领汇十年》。

刊登于 2016-03-29

叶宝琳:领汇(现称领展)连连加租,其实只为赶走不能为商场带来稳定收入的店舖,从而引入大型企业连锁店,维持盈利。摄 : 林亦非/端传媒
叶宝琳:领汇(现称领展)连连加租,其实只为赶走不能为商场带来稳定收入的店舖,从而引入大型企业连锁店,维持盈利。

由五套短片结合而成的《十年》,近期成为香港最热的本土电影,五个年轻导演皆以十年后的香港预想为题,主要诉说中共治下的香港如何崩坏。但在绝望的影像中,导演却在说,不是“为时已晚”而是“为时未晚”,如果香港人仍希望掌握自己的命运,我们可以如何走下去?

这套电影,在现实中早已上演,只是多了两个字,叫《领汇十年》。当领汇当初以垄断式的姿态降临后,一切都变得不再一样。

2004年,政府把原属公共屋邨社区设施的商场、街市与停车场悉数变卖,成立“领汇房地产投资信托基金”,并于港交所上市(虽现称领展,但改名换姓仍改不了特性,故本文一律依旧称为领汇)。当时不少民间团体和议员都反对这项政策,他们以司法覆核的程序力阻上市,成功拖延一年时间。可惜,最后终审法院仍判处政府房屋委员会(简称房委会)胜诉。

大家有目共睹,未够十年,民间当时所提出的质疑,经已逐项应验。一直以来,因租金昂贵而结业的小店不胜枚举,商舖除了要承受每年逾9%的租金升幅,更要面临商场翻新后被疯狂加租。例如乐富的商场在翻新过后,租金便上升一倍,2012年领汇和十多个沙田公屋商场租户签订新租约时,租金加幅更超过一倍。除了老店和小店,就连服务社区的社福机构都不能幸免。

领汇连连加租,其实只为赶走不能为商场带来稳定收入的店舖,从而引入大型企业连锁店,维持盈利。由始至终,领汇都是一盘商业生意,以经济角度出发,从不在小商户的立场设想。

以上种种问题,经被社会诟病多年,但财团一直充耳不闻。近年领汇的投资技巧更有全新发展,他们把旗下的街市再外判予其他营办商,而这些公司同时租上多个街市店舖,同一集团并任管理人和商户角色,在管理安排上令旗下商舖获尽利益,促成霸权。相信大家对新年的屯门良景村夜市还记忆犹新,当时事件涉及黑社会参与保安工作,领汇管理层却完全撒手不管,一边孤立小贩,一边坚称自己没有任何责任,结果引来市民自发监察,自救社区。

来到2016年,不知有没有曾经支持领汇上市的立法会议员感到懊悔。但历史从不给予我们机会,即便后悔,如今经已恨错难返,领汇市值累积滚存千亿以上,政府回购亦非易事。

从领汇的教训看来,它不是在提醒我们“为时已晚”,而是警戒我们,处于全面政治化的社会,大家已不能止于反问“你醒觉了吗”,或者“你站出来了吗”。在人人都懂得呼喊“捍卫本土”之时,我们要继续去问:我们需要一个怎样本土的香港?我们想要营造怎样的社区自主?

投机心态,成就霸权

十年前,香港面临公共服务私营化的挑战,不少人都不曾理解。议会内的建制派和泛民主派议员,都没看清问题所在,选择支持领汇上市,结果推进了扼杀社区经济自主的关口。

1980年代开始,政府受到英国新自由主义发展影响,逐步把公营服务及资产私营化与外判化,他们积极研究机场、五隧一桥,以及铁路私有化的可能性。金融风暴令楼市大跌,2002年,董建华政府为了“托市”,便减少房屋供应、停售居屋,同时令负责发展居屋的房委会陷入财赤。政府为求减轻负担,决定证劵化本来属于房委会资产的公屋商用物业及停车场。

当年的房委会总共有80000个车位以及151个商场,租金占年度收入两成。2004年,政府一意孤行,“卖断”套现320亿。当时,所有股民都视此为“肥猪肉”,𣊬间吸引51万名散户认购,超额认购130倍,数量多得打破纪录。首日挂牌股价更大涨14.56%至11.80港元。事情发展至今,该股价经已升至约45元,市值过千亿。然而,这个情况有别于港铁与其他上市公共事业,领汇上市后,政府将不再享有任何控股权,因此政府这次变卖的,不止是管理权,而是拥有权。

无可否认,对于投资者而言,领汇的回报一直不错,自2005年上市以来,领汇股价升值逾4倍。但金钱背后,却是牺牲公屋居民的生活选择,投资者利益暴增的同时,却在赤裸地劫贫济富,到底这样公平吗?

大家应该记得,当年有名公屋居民曾以司法覆核阻止领汇上市,她就是卢少兰婆婆。十年前,六十多岁的她,一拐一拐地走到法院;十年后,她已是坐著轮椅出席领汇抗争十周年行动的老人。卢婆婆不是预言家,她对于问题的理解,并非后知后觉。只是当时的香港人以短炒获利先于一切,也盲目相信私有化能改善公屋商场街市的管理问题,因此极力反对司法覆核。2004年,卢少兰婆婆在几位反对领汇上市的议员,以及一众民间团体支持下,向高等法院提出司法覆核。虽然法庭判处她败诉,但她仍然坚持上诉,房委会为免官司影响投资者,决定搁置上市。可是上诉期间,卢婆婆备受抹黑,更被媒体苦苦缠绕,不敢离家半步。

当时,香港还没有支持政府的“爱字头”政团,街头上却罕有地涌现众多支持政府的市民。2005年初,工联会旗下的“证券及期货从业员工会”及金融界立法会议员詹培忠发起大游行,号召数万名小股民上街,声讨所有反对领汇上市的“幕后黑手”,并公然人身攻击卢婆婆和议员,大骂他们“阻人发达”,可见这些争取公义的人,当年所背负的沉重压力。

时至 2005年,终审法院认为《房屋条例》只要求房屋委员会“提供”商场及停车场等设施,并无必须“拥有”它们,于是判处房委会胜诉。直至领汇顺利上市,管理层为了平息疑虑,曾经承诺“不会令到当区居民的生活质素受到影响”。但事到今日,上市一举已经证明这只是为了让投资者获利,而非为社区与公屋居民着想。

虽然当时事态严重,但面对政府变卖资产,民间却未能形成广大反对声音,这正是出于多年来社会对“大市场、小政府”的迷恋。过往的建制派与民间社会常有政治张力,但面对领汇课题,当年议会里的泛民主派与建制派立场竟然一致,可见当谈及经济立场,泛民主派议员都往往忽视了草根需要。

捍卫本土,重思愿景

领汇上市十年后,多了许多新兴力量,他们以“本土”作为旗帜,但面对日常生活政治之时,却没有汲取领汇的教训,例如自称本土派的中文大学学生会,却意欲在校园引入连锁食肆。难道小店的价值就只剩下怀念,当大学校园内仍有小店时,却要除之而后快?难道这就是解答香港人自主生活愿景的答案?

所以,我们真的要认真反问自己,除了煽动族群冲突以外,我们到底想要怎样的本土?

回想昔日中小学那美好屋邨生活,对照现今的领汇商场,总是让人更感叹息。小时候,我在牛头角屋邨长大,那时的公屋社区,几乎什么都有,地舖有家庭式士多,路边有维修钟表的小贩伯伯。每天钟声响起,在屋邨旁边的小学放学,回家之前,我都会在楼下的茶餐厅吃午饭,边听着老板播放的电台节目,边与熟口熟面(面熟)的街坊打招呼;生病了就往山下的社区中心看医生,妈妈则每天到社区中心旁的政府街市买菜,那里便宜而多选择。走远一点,就来到牛头角下邨,一街熟食小贩和大排档,老远就弥漫小炒香气,成就香港知名的草根食街。

那个草根社区,没有今天领汇商场堂皇的天花地砖,没有一式一样的管理主义,而是充满房屋委员会与领汇不再容许的小贩摊档。那里我们不必担心没有选择,不必刻板地走到连锁餐厅吃饭,不用担心要走到老远买菜,就算贫穷,也不自觉边缘。

如果,电影《十年》是带出“为时未晚”的讯息,那么,“为时未晚”的主题仍可用在《领汇十年》之中,叫我们狠狠记着领汇的教训。在“为时未晚”的此时此刻,“捍卫本土”就是要重新思考经济自主、草根生计、公共空间对香港的重要性,告别短视的投资利益和效率为至高无上的发展方向。

(叶宝琳,香港天主教正义和平委员会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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