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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谈有关死亡的新闻影像(下)

刊登于 2016-03-23

#影像

的黎波里,利比亚。摄:Daniel Berehulak/Getty Images
的黎波里,利比亚。

有时,新闻照片中被摄死者的身份,同样会影响该照片如何被接纳,或抗拒。 2009年美联社随军摄影师Julie Jacobson拍摄到一名美国海军陆战队准下士Joshua Bernard在阿富汗遭游击队伏击,当时他中了手榴弹倒下,两名同袍飞奔过去为他抢救,可惜送回军营后返魂乏术去世。这张照片在美联社经过差不多一个月的讨论,发放照片前也特别派了记者到缅因州,给Joshua Bernard父母先看照片,咨询他们并「为表尊重」,军人出身的父亲John Bernard则要求不要公开照片。 国防部长Robert Gates知道美联社想发布照片时,也直接介入事件,致电给美联社行政总裁Tim Curley,请求他改变主意,不要违背家人意愿。

不过,美联社认为此照片能展现战争真实的一面,最后坚持发布,表示「尽管不愉快甚至有点残酷,但是呈现那地方战争的实况,是新闻责任。这照片说出了一个牺牲的故事、一个英勇的故事。我们觉得照片说出了一个人民应该要看、要知道的故事。美国国防部长后来批评道:「我无法想像Joshua Bernard下士的死,对他的家人造成多大的痛苦和伤害。我也实在无法明白,阁下的机构怎么明知会对他家人造成更多痛苦,仍执意违反他家人的意愿。」结果,全国有至少20份报章以头版报道了有关Joshua Bernard的故事,但全部都把那张具争议的照片放在内页。

「相对美军,我们一向没有被限制拍摄和公开敌方的死伤图片,甚至平民死者也如是,难道这些人性命的价值比不上美军或其他北约军人吗?」

应该发布还是不发布?是伤痛黯然的死亡,还是英勇不朽的牺牲?在私隐权和大众知情权之间,家人的情感与新闻价值之间,这种道德争论也许永远很难获得圆满的解答。不过,拍摄这张照片的摄影师Julie Jacobson却提出了一个值得反思的问题:「相对美军,我们一向没有被限制拍摄和公开敌方的死伤图片,甚至平民死者也如是,难道这些人性命的价值比不上美军或其他北约军人吗?」或许,我们还记得伊拉克前总统萨达姆被执行绞刑、利比亚狂人卡达菲被杀后的遗体等影像,这些照片都曾在世界部份主流媒体发布和网络传播,却并没有明显的官方限制和舆论压力。能见敌人之死,自然沾沾自喜,我们道德界线的双重标准是否就建基于敌我之间?随着被摄死者的身份,观者和被摄者之间的关系,这条界线仍在一一浮动。

有关死亡的影像,并一定要在画面上呈现死者。有时拍摄到人们临死 (About to die)的状态,比起拍摄到尸体更令人争议。 2001年美国的911事件,有一张照片,只在当年911翌日于主流媒体出现过,之后便几乎在美国国内完全消失,它便是题为「The Falling Man」的一张美联社新闻照片,拍摄者为Richard Drew。照片捕捉到一位男士,从世贸大楼高层跳下来的一个下堕瞬间,头向地脚向天,姿势却有点像幽雅地跳舞。在那个如地狱般的世贸现场,他属于被杀还是自杀,无人知晓,也很难说得清。影像里没有展露任何尸体,当下他仍是活生生的人,却由于我们的想像,延伸照片的悲惨结局。结果,报章刊登后遭到大量的抨击和投诉,从此几乎所有美国主流媒体都「自我审查」,再不刊登这张照片。取而代之,是一片片颓垣败瓦,和互助救人的图片和故事。

观者的想像力可令情绪反应变得两极,我们根本很难估计照片发布的效果。

「The Falling Man」是一张具有公共意义或新闻价值的照片,也有类似李旺阳照片的几个元素,但影像却完全从相反的方向遭到观者舍弃:一)对事件的巨大悲伤反而增加了对照片厌恶的情绪;二)照片的临死状态并不血腥恐怖,但目睹有血有肉的人将死有更大的震憾;三)照片刺中了大部份读者对恐怖袭击的想像和恐惧,从而产生巨大的反感。这似乎正正暗合了Barbie Zelizer所言,观者的想像力可令情绪反应变得两极,我们根本很难估计照片发布的效果。

「The Falling Man」的故事并未完结。 5年后,美国导演Henry Singer拍了一出纪录片《9/11: The Falling Man》,诉说这张照片和背后的故事,其中一段很有意思的环节,是记者Tom Junod想找出这位Falling Man的真正身份,以及其他在911当天从世贸大楼跳下轻生至少200名的受害者,因为无论从官方和传媒的档案资料里,他们都仿佛并不存在。他觉得,美国人要面对他们跳下去的残酷处境,才会真正懂得面对这宗恐怖袭击事件,以及随后而来的释怀。

寻找和核实身份是一件很为难的工作,因为最终需要死者的家人,亲眼看看那张照片里的死者外貌来核对其身份。我们大概会预计,这种举动只会再次挖痛死者家属的疮疤。不过,事实上,纪录片里有一位死者家属Richard Pecorella,反而主动从各新闻画面里寻找自己未婚妻的踪影,他想知道她是否被火烧死,还是自己跳了下去,他不希望她死得不明不白。结果,他在两张911的新闻照片里找到未婚妻的身影,一张是她在世贸大楼窗边等待救援,另一张是她正在堕楼下去。他知到她的死因后,感到如释重负,减轻了不少痛苦,在那种极端状况下,他觉得她的未婚妻很是勇敢。

死亡的影像并不一定可怕厌恶,冒犯亵渎,它也可以叫人得到确认与释怀。

或许,我们如何看待死亡,也就几乎等同我们如何看待死亡的影像。死亡的影像并不一定可怕厌恶,冒犯亵渎,它也可以叫人得到确认与释怀。但无论如何,现代社会对死亡始终有太多的禁忌,传媒工作者在面对有关死亡的影像时,始终要小心考量,切身处地感受对方的处境,在揭露社会问题同时要尊重死者和其家人,大概要达到这个平衡点,是记者们一生的功课。

(特以此文纪念友人约一周年离世。那张极其普通的头版新闻照片,展示两位医院婶婶推着被覆盖白布的你。我永远记得看到这照片时的异样感觉。愿你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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