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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绍麟:香港的精神危机

香港现在的危机,不独是政策与政治都一团糟,更是精神世界正在崩溃。

刊登于 2016-02-17

2014年10月9日,香港,占领运动期间,一对情侣在被占领的隧道内拍照。摄:Chris McGrath/GETTY
2014年10月9日,香港,占领运动期间,一对情侣在被占领的隧道内拍照。

现时香港的民心士气够低落了。特首选举被卡着、社会撕裂、李波事件、可能出现的经济严冬,还有年初一晚的旺角骚动;另一边厢,是大家不单不喜欢特首与政府,连不同政见的朋友同学、长辈晚辈也看不过眼。现在香港社会累积了强烈的情绪,压力锅随时爆发,这不是提一些纾解民困的政策便可以根本解决的。处理集体的情绪问题是关键。

香港现陷入一种精神层次的危机,这种状况可用辛亥革命后及日本明治维新时的处境来说明。清代思想家、政治家康有为一直拥护帝制。在辛亥革命后,他看到的不单是头上再没有了皇帝,而是过往熟悉的一套制度与文化都被革命扫走了。这不是没饭吃经济不好的问题(虽然在革命后这些都是问题),而是大众所熟识的旧世界一下子被整个打碎了,人心里没了依傍,陷入“进无所依,退无所据……若坠重渊,渺无所属”(康有为语)的苦境。

康有为提的出路,是从意识形态入手,期望将儒学推到国家宗教的高度,以这种国家意识形态来填补革命后精神上、人心里的空洞。康有为之议,与日本明治维新的经验异曲同工。

明治维新后,封建制度被取代,大家不再是长州藩、土佐藩的人了,而是日本人。但日本人是什么?如何建立这个国家的向心力?明治维新将天皇的地位推到神灵的高度,成为一个集体膜拜的对象。日本人就是“万世一系”天皇的子民,政治家们借此建立全国人民的重心,让群众找到心灵的归宿,期望这样人们便安心建设。不然,人心浮躁不安,将是国家发展的祸胎。 中国帝制早于辛亥革命被推翻了,但民众就真的像启蒙运动思想家预期那般,都成了自由民吗?历史的吊诡是,自称无神论的社会主义者,却是这种“造神运动”的承继人。在现代世界,还会将领导人遗体长期防腐,供人瞻仰的,就只有社会主义国家(前苏联的列宁,中国的毛泽东及越南的胡志明)。树立大纛(古代的巨大军旗),让四方八面的群众可以看到,使他们安心,这是无神论者也要面对的问题。

现在不讲个人崇拜了,但无论中国、日本及其他进入现代历史没那么长的国家,仍然强调民族主义。“我群”就是这样的一个图腾,让群体里的成员找到目标,找到安身立命的踏实感觉。

从这个角度看,人类社会跟电影《迷你兵团》(台译《小小兵》)里的小小兵没有大分别。这个族群需要一些让兵团共同前进的方向、一面让群众感到安心的大旗,否则人便会陷入苦闷无聊,以至自相残杀的境地。旧约圣经说,“没有异象,民就放肆”,便是这个意思。

或曰,安身立命,这不是宗教的角色吗?与政治何干?奈何在现代社会,宗教已退到幕后了,天上的安身立命之所已不是人人相信,但即使世俗化的人,心里仍渴望有一些巨大的东西,可给自己遮风挡雨,像香港这般高度现代化的社会也是如此。这几年香港看到的末世风情,都可从这种精神状态来理解。

寻找英雄、犬儒、嘲讽、离开

香港人这几年来一直寻找认为可兹托付的英雄,期望英雄能代表自己,对抗令人窒息的局面。曾被托付的人物包括社运领袖、学生领袖、言论出格的学者,甚至乎足球员、向政府展现“企硬”(不退缩)姿态的新电视台创办人等。

可惜风潮一过,这些曾被寄予希望的人物,幸运一点的会留在观众的短期记忆中,风潮过后便被人遗忘;不幸的便沦为攻击对象,“教主”被捧了出来,受人膜拜,但只一段不长的时间便失去光华,群众再找另一个对象来寄托。

另一种反应是犬儒与嘲讽。我们嘲讽既得利益者,对被视为权威、主流的人物及机构大玩“恶搞”。有说犬儒与嘲讽是弱者的武器,诚然我们也爱看到“大人,你露出马脚了”、喜欢有人替我们出口气。但问题是恶搞完、嘲讽完、过瘾了,那个权威、大台仍是“我自巍然不动”。如果是这样,则犬儒与嘲讽所能达到者,只是对伤痛的短期舒缓。如果只停留在这种过瘾,仅此而已,则恐怕便成了无甚长远意义的消费了。

再另一种反应是离开,香港人应该不会陌生的。未必是真的跑,而是心态上期望有人可以保护我,寻找一棵可遮阴的大树、一个可兹托付的政权。年前多人谈移民台湾;李波事件后惊觉别人可以随便来到香港拿人,我们愤怒,感到尊严受损,但在事件中,未见香港出现“香港自强运动”之类的呼声,较多的是续领BN(O)(英国国民(海外)护照简称),以至BN(O)一时受到追捧。在笔者成长的年代,亲见英国人说走便走,如今我们竟乞灵于BN(O),真是历史对香港人的讽刺。

末日想像与其变调

还有一种情况,就是末日(Doomsday)想像。如电影《十年》将香港未来描述得非常可怕,十年后香港将成为大陆的一个普通省份,甚至更差。在这以前,已有短片以这类香港末日想像为主题。一件好的文艺作品能引起观众共鸣,替大家说出心底里的恐惧。出现这类文化创作,并且能打动观众,说明现在香港存在着一种末日的恐惧,大家心里很悲观很担心。

这种末日想像与恐惧,在人类历史上并不鲜见,例如在基督教历史里,就曾出现大灾难来临、世界末日等想像。然而这却是透过末日想像,来警示信徒应抓紧在世的日子(至少部分派别是这样看吧),做当做的事,并鼓励大家在绝境中要凭希望信心活下去,迎接美好的天堂福乐。

笔者并非批评电影没有提供出路,作者带出了问题已很有价值,并非所有艺术创作都要有一条光明尾巴。不过从整体社会的角度看,当我们认清了自己的恐惧,明白前景灰暗以后,便要思考如何使自己有力量继续走下去,脱离困境,而不是停留在恐惧灰暗里,被它压碎了。就像电影《乱世佳人》中,女主角面对重重苦难,最后却不是让伤痛淹没了自己,而是重新站起来,说出那句经典对白:“明天,就是新的一天(Tomorrow is another day)”。

末日想像的一种变调,就是认为既然末日将至,再做什么也是无用的了,不如来个玉石俱焚;而且既然看不到出路,则再谈什么运动策略、争取群众、深耕细作等,也是徒然。横竖不再相信策略什么的会有用,不如踏尽油门一冲到底便是了。这种“一镬熟”的心态,以笔者观察,早于2012年已经出现,现在更是不少人的心底话。或有意见认为,温和手段已被证明没用,现在是时候试试激进了。但问题是,正如今次旺角骚乱所看到的,对政府无好感的人固然不少,但支持更激进手段的人恐怕也不见得很多。而激进者也未见得能说服公众,怎样以这条路线面对香港政府及更巨大的中国国家机器。激进者要提出一个说法,让公众看到这是出路,否则就像今次事件般,被不少舆论指为冒进盲动。

精神世界正在崩溃

温和的手段据说再没用了,激进的也试过,但深明斗不过强大的国家机器,而民间就陷在互相指摘中,前面又看不到出路。香港人感到眼前的世界正土崩瓦解,外面世界的震荡撼动了人心里根本的安全感,觉得情况失控,六神无主,“渺无所属”。在急剧转变的时代里,旧制度及其文化遗产消失了,新的制度却迟迟未到,人感到徬徨,唯有托付给英雄领袖、托付给一些据说是信得过的政权,再不然就是停留在种种负面情绪、末日想像、玉石俱焚。香港现在的危机,不独是政策与政治都一团糟,更是精神世界正在崩溃。

这种状况不独让人厌闷,更是危险的。人心里渴求一些看来是伟大、坚壮、可靠的东西,谁能使自己看来是伟大、坚壮、可靠,都有可能当上“永远正确的伟大领袖”,吸引到一批群众愿意奉献自己。情况稍好的状况下,可能是出现一些宗教大复兴运动,例如在20世纪50年代的香港,人心虚怯,基督教的奋兴布道家就成功吸纳了很多信徒。较不幸的发展,就是出现一些能满足群众这方面渴求的政治领袖,群众愿望将自己献给“教主”,而“异教徒”则一律当诛,这将是香港的大不幸。

一直以来,对香港政治的讨论都集中在政策(具体施政)与政治(各个利益群体间的折衷)层面。诸如香港人精神上的归宿、香港人的安全感从何而来,或会被视为哲学家或宗教学者的课题,与政治无关。但其实比政策更根本的是政治,比政治更根本是社群的历史,再往根本处探究,就是一个社群的精神面貌,而这些都要从思想、文化、哲学的层面来思考。

文首所说,期望扩阔我们思考香港问题的空间,就是这个意思。现时感到的无力感,多少源于文斗武斗也不成,但在抗争策略以外,还有很多空间可以思考、需要建设的。例如理清香港人的精神面貌、香港人精神世界的内涵、寻找香港人生存在世的意义,在过往这些讨论或会被嗤之以鼻、唱高调,其实这些都是有意义的长线建设,看来无涉政治,但发展起来后都会有政治意涵,是政治活动的基础建设。

何来力量沉着勇猛?

或有意见认为,精神面貌、生存意义等是太遥远“离地”的东西,有具体一点、“在地”一点的吗?对不起,“在地”的东西往往要以抽象东西作基础。我当然可以说,香港人要振作起来,要以“处变不惊、庄敬自强”的态度面对困难,要像鲁迅的文章《拿来主义》般,以“沉着、勇猛、有辨别”的态度来面对困境,不要脾气主导了脑袋、不要顾影自怜老想着自己是悲惨的受害者。

正能量的东西总不会错到哪里去,但问题是,“世事沧桑心事定”谁不懂说?何来力量沉着勇猛才是最重要啊!这便是上文提过,行为的背后是态度,态度再往深处挖掘,就是上述所讲,群体精神层面的问题了。新约圣经之所以能提出末日之后有新天地,而不是无意义地受苦受灾直到永远,说得文艺点,是该民族的古老记忆在呼唤着、鼓励着这一代的同胞后裔。

近来多了人说香港主体,但如果这个主体总是像丝萝托乔木般无法独自站起来,或摆脱不了种种负面情绪,则这个主体也难有作为。期望香港人能以刚健的态度,多往建设的方向思考,昂首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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