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

徐冰新作《蜻蜓之眼》专访: 监控视频的超真实易容

“全世界或全中国其实都是一个大舞台,几乎每个角落都有摄像头,随时被记录和直播。”

特约撰稿人 阿Lo 发自北京

刊登于 2016-02-22

前言:2016年来临前夕,中国艺术家徐冰在网上发布了《蜻蜓之眼》预告片,以全国监控视频剪辑而成的90分钟“悬疑剧情片”,在“老大哥”窥视下有着无形压迫的震撼力。相比徐冰过往智性地颠覆语言图象的作品,预计年中完成的《蜻蜓之眼》更进一步走近大众视线范围内,借无处不在的摄像头折射当前中国众生百态。为此,早前我到北京中央美术学院附近的徐冰工作室,采访艺术家这个关于颠覆惯性“观看方式”的新作。

徐冰,背景是艺术家创作的《英文方块字书法》。摄:阿 Lo
徐冰,背景是艺术家创作的《英文方块字书法》。摄:阿 Lo

2月6日年廿八。北京放晴,街道上无数 CCTV(Closed-circuit television,又称 Video surveillance ,港译闭路电视,内地称监控视频)正在观望一座冷清空城。艺术家徐冰位于望京的两层工作室内,天花板摄像头亦对望早已放假的空屋。过去一年,这里犹如一个另类监控中心,20台手提电脑,24小时直播被上传到网络公共频道的全国监控画面,即时选录的画面被分门别类,春夏秋冬男女老少各种场景,整理成庞大影像资料库。徐冰举了个简单例子,即全国哪个酒吧餐馆生意好坏、服务员几点上下班,工作室都可以知道。团队多位艺术系毕业的年轻员工,此际正在回家过年的春运途上,可一年来的“伪保安员”工作,对他们最大的启蒙是:日常生活或过马路时要比以前更小心,因意想不到的事情会随时发生,而这些突发现实,往往超乎想像,推翻我们既有逻辑思维,比如被车碾过的人竟没事站起来转两圈就跑了。社会现实的荒诞性,确是电影剧本难以撰写的。

3分44秒的预告片中,突发镜头可比荷里活灾难大片更震撼:天上掉下爆炸的飞机、堕进马路大坑的汽车、被撞飞的黑白乳牛、暗角被枪杀倒地的男子……

徐冰倒要反过来创作,尝试不可能的可能──用上万小时监控画面,剪辑成90分钟剧情长片《蜻蜓之眼》(Dragonfly Eyes)。这部声称“没摄影师也没演员”的电影尚在发生中,因更有意思的画面内容不知什么时候会突然从现实中跳出来跟艺术打个照脸,撰写的剧本(包括虚构的旁白配音)仍在生长调校中,可以说,广大人民一个不小心就有幸当上他们的“演员”了。3分44秒的预告片中,突发镜头可比荷里活灾难大片更震撼:天上掉下爆炸的飞机、堕进马路大坑的汽车、被撞飞的黑白乳牛、暗角被枪杀倒地的男子;然后有被警察推倒拘留室的女子、 法庭内一个声音说:“如果娶的妻子是经过加工的,那就如同买回一辆夏利改装了法拉利外壳的车”、派出所内公安指着监控画面喊“见鬼”……海报上手绘的朴素女人、浓妆吧女和尼姑,嘴角均有墨痣作胎记,同是整容前后的女主人公“蜻蜓”。整容,是电影探寻“真相如何界定”的命题,也是创作形式切入社会的新手段,让暴露在镜头前的各位女性能够“连戏”。所谓的真相,暗藏于不断变化面貌的表象之下,到底触发怎样“危机四伏的命运故事”?

2014年全球专业安装的摄像头约二亿四千五百万,其中65%在亚洲,2016年因中国需求将增至68%。

从《1984》到后“真人秀”

1968年纽约 Olean 商业区大街安装了首个监控摄像头,1998年纽约市有8000个 CCTV 系统。2005年中国公安部启动“平安城市”监控系统建设的巨大工程,企图做到“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有分析师估计,至2012年底全国有超过三千万个摄像头。根据跨国资讯公司 IHS Technology 的市场调查,2014年全球专业安装的摄像头约二亿四千五百万,其中65%在亚洲,2016年因中国需求将增至68%。至于“非专业”安装的数量,比如随便买个放在自家客厅或私家车头的,实在难以估算。从1994年英国政府的报告“闭路电视正在追踪你”(CCTV::Looking Out For You),到2013年才引起广泛关注的物联网(Internet of Things)搜索引擎 Shodan(这个被内地网民称为最可怕的“撒旦”,可从不设防“后门”直达各类网络安全系统如交通灯和监控中心,甚至私家的伺服器、路由器、打印机和 IP 摄像头),当初赖以协助减少罪恶发生的技术,发展到今日让普罗大众成为围观窥看者甚或直接介入的参与者,我们的日常生活和监控系统的关系,究竟发生怎样的变化?

很多人并不了解监控画面已在网络大量出现。

徐冰说:“人类的生活与监控的关系,改变很大。比如说,《蜻蜓之眼》的素材都是从网络得来的,但是我发现,很多人并不了解监控画面已在网络大量出现。我们以前的认知,监控是政府公安或交通部门等才会使用,这是一个很过去的概念,就像政治预言小说《1984》,极权国家用监控来管理控制人民,那时还是一个冷战的关系,现在世界的问题已不是冷战那种问题。后来就是《The Truman Show》,主角在一个人造的、被无处不在地监控、被直播的舞台上生活,所以《蜻蜓之眼》好像见证了那个电影的想像已成为今天的现实。可以说,全世界或全中国其实都是一个大舞台,几乎每个角落都有摄像头,随时被纪录和直播。”

《蜻蜓之眼》团队在工作。照片由徐冰工作室提供
《蜻蜓之眼》团队在工作。照片由徐冰工作室提供

徐冰简介:1955生于重庆。1977年考入中央美术学院,1990年接受美国威斯康辛大学邀请为荣誉艺术家移居美国,现任北京中央美术学院副院长。代表作品包括《天书》、《新英文书法》、《鬼打墙》、《地书》、《烟草计划》、《木.林.森》、《凤凰》等。1999年获美国 MacArthur Fellowship 奖,2004年为后“911”创作的《何处惹尘埃》获英国 Artes Mundi 奖,2007年获美国版画艺术终身成就奖。2013年在伦敦V&A博物馆展出装置《桃花源的理想一定要实现》,去年底出版《徐冰——我的真文字》。

18年前的荷里活电影触发了关乎模拟现实和宗教哲学如存在主义的讨论,主角对那个舞台并不知情,然而到了今天,人人都有机会当主角,我们的存在感正是通过摄像渠道来表现。“对,特别是年轻人,整天自拍上传,他们的存在感是通过第二个媒介,即屏幕这个地方存活,而非真实的空间。又或者整容,目的是为了通过屏幕反映出来像演员般的好看。所以我说的这个现象,就是人们乐意或者已经习惯利用网络来传播自己、让别人了解自己的生活,从而获得存在感。监控这东西已不光是公安部门对人民的控制,而是由于网络技术的变化,人们逐渐反过来利用这东西和社会发生关系。”

模拟与戏仿现实

徐冰提到,这个项目是真正的“散点透视”,那么《蜻蜓之眼》可算是当代版的《清明上河图》吗?“大家都了解,中国画并非一个焦点,我只是借用艺术上这个词,因为它很适合形容今天这种监控视角。实际上,所有这些监控,共同构成了比散点透视更散点的画面,比《清明上河图》不知丰富多少倍。”

监控这东西已不光是公安部门对人民的控制,而是由于网络技术的变化,人们逐渐反过来利用这东西和社会发生关系。

人类观看事物的方式以至历史观(除了控制在书写历史的人手上之外),一直受科学设定的框架所影响。例如西方的“一点透视”,始自文艺复兴艺术家借光学仪器辅助作画,逐渐走向照相机式的写实,后来中国艺术家亦拥抱了这套方法。散点透视却是一种去中心化的叙述,有趣是,当互联网出现,单一焦点又再被打散,物联网更进一步让万物相连,就如预告片旁白:“原来,这些看似毫无关系又如此有着必然关系的影相片段,揭示了我们眼睛无法看到的东西。”

什么东西是眼睛看不见?徐冰说,做艺术创作的真正收获,是不断在重新调整自己的思维。在这次创作过程中,他强烈意识到,我们的历史观原来极其有限。“从监控画面,我们看到很多有意思的怪诞事情,它看来不合情理,却实在发生,世界的易转,其实超出我们的逻辑思维和认知范围。我相信,这些事情,千万年来一直发生,只是无从证明。有了监控技术后,得以被纪录下来。看到网络世界更客观又最真实的东西,或许让我们反推历史上的发生,原来跟我们所解读的不同,超出我们的认知范畴。以往真正发生过的那部份,我们没法看见,丢失了。 那么我们可以推演出,将来的人对历史的判断,和我们今天对历史的判断,一定很不同。技术在改变,我们的认知、观点、审美、思想也在改变。”

到网络世界更客观又最真实的东西,或许让我们反推历史上的发生,原来跟我们现在所解读的不一样。以往真正发生过的那部份,我们没法看见,丢失了。

即使我们已学晓西方科技并发展成一套中国模式,我们的生活方式风格穿的吃的也全球化了,眼界以至性格都在改变,但徐冰认为,中国人真正根性上的东西还没变,这跟我们的书写文明有关。他的二维水墨动画作品《汉字的性格》(The Character of Characters),探讨的就是汉字与中国人性格和文化的关系。“等到将来,如果中国人不写汉字,连笔也不用,全都触屏时,中国人的文化性格就会起变化。”

《晴蜓之眼》海报。图片由徐冰工作室提供
《晴蜓之眼》海报。图片由徐冰工作室提供

外衣与根性,和这次“整容”的命题也相关。女主人公生了个丑孩子,与她整容后的外表不符,被丈夫老赵怀疑,告上法庭,然后又闹出“假新闻兑现成真”。《The Truman Show》中创造“真人秀”的导演 Christof 说,“我们都相信,被呈现在眼前的世界,是真实的”。来到今日中国独特社会状况下,假的可会比真更真,可说是 Jean Baudrillard 理论“拟像与仿真”(Simulacra and Simulation) 和“超真实”(Hyperreality)的升级版。那么21世纪模拟大舞台就再没所谓绝对真相?

“监控影像比历史学家的文字纪录和描述要真实,当然,这东西背后有更复杂的成因。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虚拟?科技的进步不断在变化,人类的思维也在调校适应。那么现在发展到什么程度?就是居然可以用监控画面编造出一个超真实故事,或者反过来说,可以用真实画面剪成一个虚构故事。”这种暧昧吊诡性正是徐冰最感兴趣的。

今天的监控只不过是历史的一个阶段。

预告片中公安局一个声音说:“等将来把地磁音像信息从自然中提出来,就知道真相了。”从地球磁场读取真相,不无带点反讽意味。徐冰解释,科学家证实有地磁录音录像这样的自然现象,在温度、湿度、光度或空气颗粒适当时,某些“发生过”的便可再现,等于磁带一样。“我想像将来,如果科学家真的能把地磁音像信息刻录出来,比如崇祯治乱,某一天崇祯在哪?他做过什么?他的军队穿怎样的服装?发生过什么事情?如果真的能重播,那么我们的历史观将被彻底颠覆,今天的监控只不过是历史的一个阶段。所以,真实的探索可以是无穷无尽的。”

一个时代的全知与盲点

《蜻蜓之眼》的导演及团队,貌似福尔摩斯,从蛛丝马迹中重构一件事先张扬的命案。在悬疑的伪装下,它其实是个“后设电影”(Metacinema),就像后设小说作家有意识地拆解传统框架,带讽刺性的反思,逼使读者醒觉这样一个假布局,抛出虚构与真实关系的提问。片头一开始就戏仿广电总局批审的“龙标”,展现了四重层叠的空间──监控镜头中的客厅>家庭影院的投影荧幕>电脑屏幕中的网站>网络播放中的电影片头,一如徐冰自最早的成名作《天书》(Book from the Sky )开始,就从不间断地挑战我们对各种媒介语言的既定思索。“有电影人说我这个作品,其实在探讨移动影像的『原语言』。因为当初摄影机刚发明时,它其实是纪录最『原生态』的事物。后来人类学会了表演,就在纪录真实的这个机器前表演。所以这个电影,就像回到移动影像最原初的本质。”

监控系统提供了丰富又具启发性的素材,我们尽最大程度擅用它,寻找一个最切合时代的关系。

散点透视也是个移动观点,不停游走观察社会众生相的百态图,为何会选撰电影这种直线叙述的媒介?“一般人觉得不可能,好像不大适合用线性形态去讲,所以到现在还没有人用监控视频做出一个故事长片。但有意思就在于,如果我们可以把这么复杂的故事,每一针全都能找到合适的镜头把它串连起来,就可以把只有今天才可能出现的生活状况展示出来。如果这个电影能够成立,那就说明,无处不在的监控与我们的生活有着如此密切的关联。监控系统提供了丰富又具启发性的素材,我们尽最大程度擅用它,找到一个最合适的使用关系。”

徐冰作品的力量,来自艺术家以超乎想像的当代创作语言,去回应并反思当前社会状况,正如他所说,希望寻找一种与新的文明形态相匹配的创作模式,这两者有着怎样的呼应?

《蜻蜓之眼》截图。图片由徐冰工作室提供
《蜻蜓之眼》截图。图片由徐冰工作室提供

“我的创作愈来愈显示出一个特征,就是我所关注的事情,总是和这个社会现场密切相关,我使用的材料,亦与这个时代生长变异中的材料发生关系。比如《地书》(Book From the Ground),十多年前我就构想此书,但做不出来,因为当时还没有足够丰富的 Icons、指示标志和表情符号,直至5年前才能完成,因为当时那些Icons一下子发展得快起来。《蜻蜓之眼》也是使用这个时代现场的材料,这些材料本身都在快速繁殖生长着。4年前我就有这个想法,如此大量的监控画面可否用来做一个故事片?因为这些画面,一定有什么让我感受到的特别之处,或者刺激了我的地方,它跟纪录片镜头有所区别,也是其他故事片没法导演出来的。”4年前时机尚未成熟,徐冰透过各方朋友从非正常渠道得来的素材没可能使用,直至2013年中国版 Shodan 出现──内地互联网安全厂商开发的“钟馗之眼”ZoomEye,官方网页强调:“正如传说中的钟馗那样,ZoomEye 的职责是揪出网络空间中的『鬼』”。

中国这地方更有实验性,文化层面更丰富,变化也更快,当然有更多的戏剧性。

诡影重重的《蜻蜓之眼》,虽说全部画面来自公开渠道,但有不少摄像头对准人家的客厅,难道真如《The Truman Show》所预言“公共和私隐生活已再没分别”?反转窥看的创作就没法律或道德上的问题?“我们请律师做过评估。新技术几乎所有领域都出现了不明确的地带。”老大哥式监控全世界都有,中国版情节会否更戏剧性?“是的,因为中国这地方更有实验性,文化层面更丰富,变化也更快,当然有更多的戏剧性的发生。比如我们跟踪某个餐馆,半年前生意很好,后来从监控中看见生意越来越差,最后就倒闭没了,这种情况很多。”

镜头穿透金鱼缸观看躺在客厅沙发的女子,画外音说:“现在这社会真是把女人往死里整”、“给女儿也整不就得了”、“那也不能一代一代整下去啊”。徐冰认为,整容是为了适应这个男权主导社会的需求,一代代整下去的结果可会变成一模一样,就如片中现代化厂房那群被“激光超导塑造”的漂亮乳牛,只只标准身材。易装的身份、被喂养化的生活,仪式感的寺庙……原本各自存在的客观镜头被逆转为导演的主观视角。

世界来得太快,我们身在其中,无从分辨。

《The Truman Show》大舞台设计师取名 Christof,暗喻“上帝之眼”,电影更将那个摄影厂“月球室”比作万里长城以外太空唯一可见的建筑。蜻蜓,也是自然万物中最无敌的摄像头(有三只“单眼”和两个由大约24000只小眼组成的“复眼”),即使是造物主或自然界全知之眼,总有死角盲点?“眼睛核心的地方我们看不见”,徐冰这句话或可解读为:即使我们窥见所有,却看不清自己。

《蜻蜓之眼》同样涉及宗教,女主角的命运,徘徊于佛门哲理的“一念天堂,一念地狱”之间。“我觉得今天这个时代,其实任何宗教、哲学、法律都是被动的。因为现在的世界变异太快,快到我们思维节奏频率跟不上,所以这些传统领域已没法解释这种力量,为什么世界会是这样?人类没有经验和足够的准备来面对这样的力量。世界来得太快,我们身在其中,无从分辨。”监控镜头仍在滚动,艺术家仍在期待一个对人类思考有更多启发性的开放结局。表象底藏的是什么“真相”,就由观众自己去审理判断。

离开徐冰工作室,对街角的 CCTV 自然特别敏感,以免一个不测意外就冒充了他们的临时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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