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

张钊维:为什么文艺复兴绝不仅仅是文艺青年们的运动?

文艺复兴究竟是什么?就只是“文艺”被“复兴”了吗?

刊登于 2016-02-15

[穹顶之上]身在穹顶之下,心在穹顶之上;观往事、思当下、觅来者。

佛罗伦斯美术学院美术馆收藏米高安哲罗(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像”。摄:Fredrik von Erichsen/dpa
佛罗伦斯美术学院美术馆收藏米高安哲罗(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像”。

编按:“文艺”二字,流传广矣。固然它在今天有更新的意涵,乃至“文艺青年”或曰“文青”二字,其褒其贬,时而难辨。凡时代美学,必与其广阔的历史时空相连,张钊维重走翡冷翠,直面文艺复兴遗迹,他的思索关于什么是“文艺复兴”,而其实则牵扯那段历史中究竟是什么起了变化。文章分两日刊出,敬请期待。

在华人社会的文化人,多半对“文艺复兴”这个概念或历史阶段心向往之。我忝为文化工作者,自也不例外;似乎这是近世以来文艺青年或文艺中老年的普遍现象。

把法文的 Renaissance 或是义大利文的 Rinascimento 翻译成“文艺复兴”,据说出自民国文艺青年郭沫若的手笔。而当时另一个文艺青年徐志摩到义大利北部旅行时,心有所感,把文艺复兴重镇城市 Firenze(英文 Florence)翻译成浪漫幽雅、文青味十足的“翡冷翠”,更是一绝。

到今天,各个文艺复兴的巨匠,从米高安哲罗(Michelangelo )到莎士比亚,依然是众人朝拜的对象。整个文艺复兴的气象,则被投射为吾辈对自身社会文化进程的未来想像;不久前,作家白先勇先生在接受专访时,就表白期待一场“中华民族的文艺复兴”。

到今天,各个文艺复兴的巨匠,从米高安哲罗(Michelangelo )到莎士比亚,依然是众人朝拜的对象。整个文艺复兴的气象,则被投射为吾辈对自身社会文化进程的未来想像。

我自己对文艺复兴的体会,多半来自这些前辈文青们的诠释与翻译,也心向往之。几年前还写过一篇《东亚地中海的文艺复兴》的杂文,其中这么说道:

想起文艺复兴时期的地中海,海上商贸活动络绎不绝,而欧洲几个主要城市的文明也跟着大放异彩。即便是远在英吉利岛的莎士比亚,也不能忽视这些海洋城市的魅力、水手与舰长的英勇以及商人族群的能量,而让它们成为许多著名剧本的场景与主角,如《暴风雨》、《威尼斯商人》、《罗密欧与茱丽》”等等;从而使得这些个族群在人类文明史上永垂不朽。许多近代的工艺技术与科学观念,也在这个脉络底下成长起来;达文西、哥白尼、伽利略等人的贡献,就是其中的代表。

但,文艺复兴究竟是什么?就只是“文艺”被“复兴”了吗?文艺+复兴所造成的词句,何以有如此大的魔力,有如戳中神秘按钮一般,让代代文艺青年们浑身震颤、流连忘返?

在房间与走廊之间穿梭,感受到的是平面的圣像画,到立体的雕像的演进。这种现场穿梭的直观经验,用现代的语汇来说,就是从2D到3D的变化。

2016年春节前夕,我来到被徐志摩翻译为翡冷翠的 Firenze,不能免俗地参访遍布全城的大小博物馆、美术馆与教堂。首先进去的,是著名的办公室美术馆(Uffizi Gallery),这里原本是第一代托斯坎纳大公的办公大楼(Uffizi即义大利文的办公室),故名,中文则音译为乌菲兹美术馆。乌菲兹,多么文艺!!

然而就在这里,我首次不依各种既定说法,亲身体会到对所谓文艺复兴的第一手感悟。

乌菲兹美术馆的布展格局,基本上是沿着走廊摆满了罗马时代或是文艺复兴时期的雕像,包括大量当时王公贵族的头像。而走廊一边是窗户,另一边的房间里,则有不宜被阳光直射的圣像画。

一般来说,绘制在木板上的圣像画,其源起多半比文艺复兴的雕像要早一些。在房间与走廊之间穿梭,感受到的是平面的圣像画,到立体的雕像的演进。这种现场穿梭的直观经验,用现代的语汇来说,就是从2D到3D的变化。

以米高安哲罗为代表的大理石雕像作品,立基于西方解剖学,充满人体筋肉与骨架的激情张力,不仅仅是写实,而几乎可以说是超写实(Hyperreality)。

对我来说,从2D到3D,是思考整个文艺复兴核心关键的所在。比方说,以米高安哲罗为代表的大理石雕像作品,立基于西方解剖学,充满人体筋肉与骨架的激情张力,不仅仅是写实,而几乎可以说是超写实(Hyperreality),如果观者绕着雕像转,就几乎等于今天的全息立体影像。这类的3D意象,就成为文艺复兴的实体象征。

从作品的层次来说,从2D演化到3D,牵涉到几个不同面向的演化:

1、创作工具本身的变化:从油画颜料、烫金、笔刷,到可以征服刚硬石材的刀具。这意味着金属冶炼技术的进化与普及;

2、空间透视的变化:从传统圣像画的无透视点,或者反向透视(透视点在观者这边),到文艺复兴绘画当中最鲜明的单点透视(透视点在画面内部远方);

3、光源的变化:从原本的多点光源,到单点光源。这就制造出更多的明暗对比、幽微的光影过渡、画中物品材质的细腻表现,以及人物脸部的丰富情绪。

林布兰所绘制的《夜巡》(The Night Watch)。摄:KOEN VAN WEEL / ANP MAG / ANP
林布兰所绘制的《夜巡》(The Night Watch)。

这三点构成了文艺复兴艺术或宗教作品的3D化;雕像如此,画作亦如此。我曾在阿姆斯特丹国家美术馆观赏其镇馆之作,由林布兰所绘制的《夜巡》(The Night Watch);当时的现场体验是,唯有站在画作中央所延伸出来的中心线上观赏,才能充分感受到其力量;偏左或偏右一步,都不行。那仿佛是,冥冥之中有一种透视魔力,把观者引导到画作本身指定的观看位置与轴线上;于是,2D 的画布,跟中心线上观者的身体之间,共同构成了 3D 的立体空间观赏体验。

造成这种 2D 到 3D 变化的因素是多层次的,首先当然是技术的变革。原本中世纪以来造城堡盖教堂的石匠(Mason),他们发展出对付石材的更精良器具,因此可以让坚硬的石头化为绕指柔;在许多巨匠的凿刀底下,大理石可以弯曲、可以缠绕、可以飞升、可以薄如蝉翼、可以哭可以笑….几乎不感觉到沉重感。附带说一句,跟这种石匠技术的变革,同步发生的是自由石匠公会的发展与扩张,此即在后来推动十八到十九世纪全球宪政共和革命的共济会(Free Mason),包括美国独立、法国大革命,以及义大利本身的独立建国运动。

在中文世界中似乎就望文生义地把人文主义等同于,对人的发现与复归。

另一点,就是人文主义(Humanism)的兴盛,这也是最常被文化人提及的;并且,在中文世界中似乎就望文生义地把人文主义等同于,对人的发现与复归。1977年台湾从日文翻译出版的“世界文明史”系列当中的“文艺复兴”这一册(相信这是戒严时期的台湾文青对文艺复兴理解的主要来源),第一章的标题就是:重新发现“人”的经过。

于是,达文西提出完美的人的身体比例──维特鲁威人《Vitruvian Man》;米高安哲罗刀下的大卫像显现出年轻男性的性感青春与纯真;绘画所必须呈现的是人眼(而非神)所看见的比例与透视…..。还有就是,地方方言取代了神圣高阶的拉丁文,成为表达的主要语言;文学作品的主题表现的是一般人所面临的现世伦理困局,而非仅由教会神甫指定的来世修行功课,从《十日谈》到《罗密欧与茱丽叶》,均是如此。

达文西提出完美的人的身体比例──维特鲁威人《Vitruvian Man》。摄:GIUSEPPE CACACE / AFP
达文西提出完美的人的身体比例──维特鲁威人《Vitruvian Man》。

前述1977年出版的《文艺复兴》当中说道:

长时间以来,意欲再度寻回遗忘多时的自我的人类,凭自己的力量迈进的动态,正经过十五、十六世纪的义大利文艺复兴而显现出来。

在这样的描述与诠释当中,似乎人性的光辉普照一切,神性已经不见了。然而,真是如此吗?先说一个根本问题,在训诂考据的层次上,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一词,能够马上望文生义地全等于“人”吗?1996年,专研文艺复兴人文主义的学者尼可拉斯·曼恩(Nicholas Mann)这么说:

这群学习古典文学与相关艺术学科(Art)的老师或学生,在十五世纪到十七世纪的情境中,有可能完全脱离神学的范畴来探讨人吗?

人文主义并不是一门研究人的科学,该词的拉丁词汇 umanista 在15世纪是一个义大利学院俗语,用来指学习古典文学和相关艺术学科(包括修辞学)的老师或者学生。16世纪末出现的英文对应词 humanist 意思与之大致相同。直到19世纪,该词于1809年首次在德语里出现,从此形容词转变为名词 humanism,开始意指古希腊和罗马的文学以及源于此的人文价值。

而这群学习古典文学与相关艺术学科(Art)的老师或学生,在十五世纪到十七世纪的情境中,有可能完全脱离神学的范畴来探讨人吗?他们有经历过绝地天通的过程,从而像中国一样,仅仅谈论此生现世的各种官民、男女、长幼、士农工商等等的伦理道德,而不讨论前世与来生、上帝与神魔吗?

这群学习古典文学与相关艺术学科(Art)的老师或学生,在十五世纪到十七世纪的情境中,有可能完全脱离神学的范畴来探讨人吗?

事实上,几乎所有这个时代的作品,都离不开神学的光照。当我踏进梵谛冈西斯汀教堂里,跟满满一屋子观光客共同仰头观看米高安哲罗不眠不休创作的穹顶壁画《创世纪》以及《最后的审判》,我所惊叹的,是在这个天主教首都的核心殿堂、一代又一代的教宗被投票选举出来的神圣场所里,居然满屋子都是老小鲜肉裸体,数不清有多少具。这样满满的一屋子人体(包括我们观光客自身),岂不是在天主的光照或者严厉监视底下,沿着圣经所规定的道路,来进行其生老病死、爱恨情仇、继而接受最后审判的?

这其中,神学指的不只是天主教正统。麦迪奇家族当中,最显赫的罗伦佐.麦迪奇,死后由米高安哲罗操刀的墓棺石雕,三个人物分别是罗伦佐,以及代表黎明与日暮的男女神祇。这男女神祇其实源自赫耳墨斯主义((Hermetism)的密教传统,在米高安哲罗手里也用文艺复兴风格的人体形象来表达;这组石雕充份表现出罗伦佐这个大力支持各种人文主义创作的掌权者,内心深处的信仰情怀。

事实上,几乎所有这个时代的作品,都离不开神学的光照。

于是,在华人的语境中,如果把文艺复兴的人文主义完全等同于人本身,或者更精确地说,等同于抽离了神学范畴(不管是正统神学还是密教传统)的现世的人,其实是非常根本性的误解。或许该这么说:文艺复兴的人文主义,其实骨子里是以人性来彰显神性,从而在这过程中,寻找人性解放的途径。

故而,文艺复兴艺术作品的3D化,还必须包含一个重要元素,方能达成,此即,宗教建筑空间。

绝大部分的文艺复兴作品都是受教堂委托而制作的。今天,当中有部分被搬移到现代体制的美术馆或博物馆里头,然而,还有一大部分都还留存在它们最初被委派的位置上,如米高安哲罗《圣母悼子》(Pieta)像就还摆在圣彼得大教堂的圣母小教堂里。我从威尼斯、佛罗伦斯一路到罗马,所参访的大小教堂,率皆采取罗马廊柱式建筑,祭坛则是罗马式圆顶。当中布满以文艺复兴风格为主的油画、壁画、雕像,在那个媒体不发达、视觉传达不普遍的年代,对一般民众来说,教堂是充满了最多超越现实的色彩、造型与图像叙事的场所。

一路到十字架祭坛前,仰头望着奇高无比的穹顶,以及穹顶圣画。对当时的普通信徒来说,这样的视觉与身体感官震撼,能不由衷地对之心生感动与拜服吗?

于是,参访教堂的经验,就是透过这些作品以及它们被摆放的空间,而对于圣经故事、圣徒行传与上帝教诲,产生认识与体验:从大门进入、沿着廊柱空间,一路到十字架祭坛前,仰头望着奇高无比的穹顶,以及穹顶圣画。对当时的普通信徒来说,这样的视觉与身体感官震撼,能不由衷地对之心生感动与拜服吗?

毫无疑问地,这是远在摄影机、电脑与动画技术还未出现的年代,他们的 VR,虚拟实境。在这样的空间里,再加上当时候的音乐,如巴赫、蒙台威尔第、韩德尔,以及由各地方言来进行的布道传教,那就是影音具全。

此即文艺复兴的 3D 内涵所在,也呼应了文艺复兴的法文或义大利文词语的原意,亦即:再生。这再生就是:当技术、工匠手艺、经济能力、社会需求等条件都成熟时,运用 3D乃至 VR 的方式,从观者体验的角度,把先前中世纪以来的2D神权世间,再演绎一遍。

因此,Renaissance 指的是世界与世界观的再生,而非仅仅是文艺或是人文的再生而已;因此这是全社会的运动,而不只是文艺青年们的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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