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

张钊维:《冲天》首映前,我为何要去天坛烧香?

或许从台南天坛开始,作为庶民的我们,有可能找回续地天通的线索与能力,重建天地人之间的次序关系,而不是被统治者垄断,然后成为既不知天也不知地的现实主义老百姓。

特约撰稿人 张钊维

刊登于 2015-12-16

[穹顶之上]身在穹顶之下,心在穹顶之上;观往事、思当下、觅来者。

冲天剧照。图片由作者提供
冲天剧照。图片由作者提供

抗战空军飞行员纪实电影《冲天》在今年八月首映的前一天,身为编导的我,恰在故乡台南。那时想到,这是一部关于天空的影片,何不到天公庙去烧一炷香,祈求首映顺利平安?

天公庙主祀玉皇大帝,在华人社会,这样的庙宇成百成千,但是台南天公庙不一样;它的正式名称是“天坛”,跟北京天坛相同。北京天坛是明清皇帝祭天的地方,在这里,他们取得“天子”这个称号的正当性,也垄断了人世间与天沟通的权利。而台南的天坛,最早是郑成功的儿子郑经在建立东宁王朝的时候,祭天的场所;即便王朝有大小之别,但天并无大小之别,因此它的象征地位,其实跟北京天坛并无二致。

时移事往,进入宪政共和的时代,北京天坛成为世界文化遗产,游人如鲫,已经没有人在这里祭天了;而台南的天坛,则是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成为一座庶民庙宇。每年春节大年初一,我们家必定要起早到天坛来烧香,庙里头人头钻动、香雾缭绕,经常熏得我泪眼汪汪;这是我从孩提时代就有的回忆。

那时,我并不特别清楚天坛的意义;台南庙宇众多,老城区不到六十万人口,就有两百座庙宇。一开始我觉得它跟四处可见的妈祖庙、王爷庙、太子宫、福德庙等等没什么两样,都是邻里居民祈求平安福报的地方;一直到后来,我才意识到,这所庙宇的特殊之处。

时移事往,进入宪政共和的时代,北京天坛成为世界文化遗产,游人如鲫,已经没有人在这里祭天了;而台南的天坛,则是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成为一座庶民庙宇。

事实上,天坛除了曾经有过的政治意涵以外,“祭天”所蕴含的宗教意涵,恐怕也超出一般庙宇。

上古时代,一般人民可以自主透过巫术作法来跟天沟通,但是后来,出现了所谓“绝地天通”的故事,天跟人世间的沟通被隔断,或者更准确地说,被统治者垄断。统治者自称为天子,由他一人担负起对天沟通的责任,然后再俯身面对万民。至于老百姓,则无所谓跟天沟通了,他们的责任只在于按照儒家礼法,顾好人世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社会秩序,如此而已。若有自称可以跟天沟通的,若非被指为下九流的民俗迷信,就是邪门外道,进而可能被残酷地镇压。

华人社会因此变成现实主义、现世主义的社会,一方面,所有的作为都是为了此生的福报,另一方面,即便烧香拜佛,为的也是现实主义的保平安、求健康、婚姻生子、升官发财等等;他们不太需要去思考:天是什么?跟天沟通,是个什么情状?

到底,天是什么?在其他的天公庙里,代表天的玉皇上帝,都有着具体的形象,不外乎是戴着冕旒、蓄着长胡、穿着黄袍的古代皇帝标准像。但是天一定就是这样的吗?祂一定是皇帝吗?祂一定非是两颗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吧、双手双脚的人体形象不可吗?

统治者自称为天子,由他一人担负起对天沟通的责任,然后再俯身面对万民。至于老百姓,则无所谓跟天沟通了,他们的责任只在于按照儒家礼法,顾好人世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社会秩序。

台南的天坛给了不同的答案。主殿中没有神像,只有一个牌位,上面写着“玉皇上帝圣位”。盖庙方认为,玉皇上帝是自然界的神化,至尊无形,故只能以牌位为之。是啊,谁能确定上帝或造物主的形象?很多时候,祂或祂们是一个概念多过是一个人格化的神祇;故而西方教堂里,以十字架来代表受难的耶稣,继而转喻上帝,也是这个道理;伊斯兰的阿拉也是没有形象的,印度教的主神,虽有形象之说,但其实众说纷纭,或者充满了幻化的可能,绝非定于一尊。何以在华人世界里的诸神,非得要以人形标准像出现不可?

当我开始反思到这一点时,在天坛烧香的心理状态就完全改变了。我开始觉得,来到这里,是要跟天取得沟通,或者,至少是怀想宇宙的浩瀚无垠以及人世的偶然性与如何自处。于是,在正殿与天报到打卡之后,走入后殿,就会看到代表日月星辰的诸神(此时就以人形出现),然后到偏殿,则是妈祖、关公、文昌帝君、月老等等,跟人世间息息相关的诸神。如此一路下来,从至尊无形的天(类似乙太那样无以名状),到可见到的日月星辰,再到人世间的福禄寿喜,次序俨然。在这过程中,现世的欲求与福报,不是重点,重点在于,如何感受到在眼前展开的宇宙观与世界观,并且置身其中。

我在《冲天》首映之前去天坛烧香,或许不是为了影片本身在人世间有多大的福报,而是为了,这群飞行员与天接触所形塑出来的心灵状态与精神视野,能够被后世的我们所看见。

我很开心,在我的家乡保有这样一座展示天地秩序的庙宇,这让我在潜移默化之中,多了一份对天的认识以及敬畏。在华人绝地天通数千年之后,我感觉到,或许从台南天坛开始,作为庶民的我们,有可能找回续地天通的线索与能力,重建天地人之间的次序关系,而不是被统治者垄断,然后成为既不知天也不知地的现实主义老百姓。

而《冲天》当中的年轻飞行员,因为被战乱裹胁而不得不升空作战,在狭窄机舱中他们不能怀想过去、也不能预测未来,只能手握操纵杆与机枪按钮、眼睛盯着准星,老老实实面对当下;这是一种被迫修行的状态。他们面对一线之间的生死,其实,也在面对浩瀚无形的上天。在这个意义上,我在《冲天》首映之前去天坛烧香,或许不是为了影片本身在人世间有多大的福报,而是为了,这群飞行员与天接触所形塑出来的心灵状态与精神视野,能够被后世的我们所看见,继而,能给这些牺牲在天空中的亡灵,一个更为适切的安慰与超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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