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

印度,谁是肮脏,谁的文明?

眼中看到许多脏,并非一定是坏事。

特约撰稿人 宁卉

刊登于 2016-02-14

恒河。摄:TIM GRAHAM / Robert Harding Heritage / robertharding/AFP
恒河。

我眼中印度的脏,在瓦拉纳西(Varanasi)达到了极致。

混乱的街道上,人畜粪便满布。路边恶臭的下水道沟壑,交错密布,与小山般的生活垃圾叠加在一起;小吃铺里混杂的香料与熟食味道,又与垃圾腐烂发酵后的恶臭交缠在一起。鼻孔被这样的奇怪味道刺得酸疼;眼睛,在确认不会每一步都踩到屎尿的同时,却很难避免时时占领着墙脚、心无旁骛手持生殖器小解的男人们。栖身其中的猴狗羊猫猪耗子,尖叫打闹着,毛发中粘着一致的污垢──在印度天然神圣、且数量极多的牛,也是一样;天空中成批盘旋着以人类垃圾为生的老鸢。

这里有3000座印度教寺庙和1400座穆斯林神龛,每年有526场庆典;三千年来,历代的统治者,在河水西岸陆陆续续修了七公里长的石阶,人们从这里跳进恒河洗浴,寻求救赎。

恒河是印度的母亲河,它在瓦拉纳西取了一个小小的弯道,如一枚新月。考古和人类学研究说,这是世界上有人类居住痕迹最久的城市之一,从公元前一世纪开始便未间断,是印度的精神圣地,离佛教释迦摩尼第一次授法的鹿野苑(Sarnath)仅十多公里之隔。据一个在瓦拉纳西住了几十年的印度作家清点,这里有3000座印度教寺庙和1400座穆斯林神龛,每年有526场庆典;三千年来,历代的统治者,在河水西岸陆陆续续修了七公里长的石阶,人们从这里跳进恒河洗浴,寻求救赎。

那些穿越街头巷尾、与我而言骇人又肮脏的城市下水道,就这样流入了神圣的恒河。出口处,便是瓦拉纳西最负盛名的仪式,用河水洗去罪孽。活着的人或虔诚祈祷、或大声歌着,赤裸着在河中洗浴;渴望在瓦拉纳西死去的人则死去了,很多是躺在石阶上等来的死亡。

瓦拉纳西的街道上一名男人在剃头。摄:Kevin Frayer/Getty
瓦拉纳西的街道上一名男人在剃头。

孩童们追赶着牛羊,在火葬场边奔跑嬉戏,亲属和执行火化仪式的贱民们则小心计算着焚烧一具尸骨所需要的木材数量,凌晨傍晚,火光点点,一具具尸骨,排队在石阶上等待最彻底的“洁净”。骨灰多数洒入河里消失不见,部分也留在了台阶上,很快就会沾在过往人流的鞋底,消失殆尽。

我被这里一边混乱至极的环境、一边对洁净的极度痴迷困扰着,才发觉早已忘记最初听说瓦拉纳西与恒河时,曾留下怎样的印象了──那是远藤周作的《深河》。离开印度后,我又翻出来,书里写到瓦拉纳西时,说:“印度的母亲,不仅拥有母亲的丰润、温柔,还有苟延残喘只剩下皮包骨的老太婆形象”。

脏会致病的思路是谬论,脏其实与宗教的“禁忌”同理。

刺激着每一个感官的“肮脏感”给了我莫大的压力。但旅社却一尘不染。于是,每每回到房间,褪去鞋袜的那一刻,我都无法回避──从身体每个毛孔到内心深处都是如此──这份洁净带来的感动,只想把这个与外界一墙之隔的房间拥入怀中:“太好了,好干净!”

同伴提起《Purity and Danger》(《洁净与危险》),英国人类学家玛丽·道格拉斯(Mary Douglas)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对“脏”的挑战。道格拉斯说,脏会致病的思路是谬论,脏其实与宗教的“禁忌”同理。禁忌的使用,是为了分类──分类是人类“理性行为”中很关键的一环,设置空间、言语、姿势的规则(厕所与厨房的分隔、哪种肉食是禁忌、打嗝或放屁与餐桌的不相容等等)。脏是混乱的代码。

落后与先进,脏与干净的简单定义,让人忘记背后经久的过程。

我则想起更早些的德国社会学家罗伯特·伊莱亚斯(Norbert Elias),他解释了欧洲人心中与“野蛮”相对的“文明”自知是如何形成的。以用刀叉且分盘而食的餐饮习惯为例,仅源自几个世纪前人们对法国宫廷习俗的推崇,在那之前,欧洲人一样习惯“野蛮的”、“肮脏的”以手进食。落后与先进,脏与干净的简单定义,让人忘记背后经久的过程。

这样看着车窗外面挤成一锅粥的交通、行人和垃圾,仿佛有什么顿悟的时候,一旁出租车司机客套搭话:“你觉得瓦拉纳西如何?”我说:“我爱极了这里的历史,但想必市政厅也会因城市污染挠头。”司机忽然语气变得冰冷,他说:“可是,千百年来,瓦拉纳西都是这样的。”

印度瓦拉纳西街道上的苦行僧。摄:Kevin Frayer/Getty
印度瓦拉纳西街道上的苦行僧。

我所习惯的规则代码,我的禁忌,被这里的现实打得七零八碎。但在挤满街头巷尾的瓦拉纳西人看来,这个秩序并未被打破。不同的是,我旁观片刻就会离开,他们却被秩序本身主导着。

清晨路过人家门口,会看到这里的妇人们一遍遍冲洗着地面,这些赃物被冲出家门便不再理会──这些妇人的一生都是“洁净与危险”的矛盾体,她们是处子或是母亲时,是圣洁的,但为人妻或有性欲时,便受到污染,成为男人的附属。在恒河石阶上,以洗涤为终身职业、下层种姓的弃民们(Dhobi)将衣物一遍遍用力甩在用来洗濯的石块上──可这个以清洁为业的工种,又如理发师或是清洁工,都是不洁的,与他们产生任何联系,都会受到“污染”,不难读出,上层种姓是如何透过对“洁净”的定义,来维持对贱民的统治。

这些妇人的一生都是“洁净与危险”的矛盾体,她们是处子或是母亲时,是圣洁的,但为人妻或有性欲时,便受到污染,成为男人的附属。

我不知该怎样回复骄傲的出租车司机,却想起之前在街头遇到的一个小女孩。她大概十多岁的模样,扎着辫子穿着白色的袜子,就像其他人一样,她在每个湿婆神小庙前都会驻足扶额行礼;可她也分明将衣领拉起捂住鼻子──跟不能自已的我一样──小心在屎尿垃圾间隙走动,对着一堆堆的垃圾眉头紧皱。

这个在湿婆神庙前捂鼻的印度女孩,也许几年后便会离开瓦拉纳西,也许会对政府不惜一切代价搞发展的做法皱起眉头。

她也看见瓦拉纳西的脏,而眼中看到许多脏,并非一定是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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