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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可能是今年你见过最诚恳的香港导演:翁子光

从童年生活,到王嘉梅案,从孤独体验,到个人存在,《踏血寻梅》导演/编剧翁子光,挖掘角色的同时不断拷问自己。他选择信仰电影,回应现实。

刊登于 2016-02-02

#读书时间

《看得见风景的房间》。

【编者按】2016年1月18公布的“2015年度香港电影评论学会大奖得奖名单”,《踏血寻梅》获得最佳电影、主演白只、春夏分别获得最佳男演员、最佳女演员。1月29日公布的“第35届香港电影金像奖颁奖的入围名单”中,《踏血寻梅》更入围了包括最佳电影、最佳导演、最佳编剧在内的13项提名。

以香港真实案件改编的电影《踏血寻梅》,碎尸、凶杀的真相层层展开之际,满溢的是人性的孤独、生命的渴爱。今年1月,香港三联出版的新书《看得见风景的房间──电影《踏血寻梅》创作纪录及原著剧本》中,收录了电影创作纪录、原著剧本、以及郭富城、春夏、白只、金燕玲、杜可风、张叔平、廖庆松等多位电影主创的深度访问。

“记得有个内地同行说,电影人可以不讲真话,但不能讲大话,”在这本书的分享会上,导演、编剧翁子光说到,“我不是帮当事的杀人者翻案。没有消费、剥削这个事件。这部戏有我的尊严。”回应社会的真实问题,这是华语电影十亿票房层出的今天,一种并不容易的选择。捕捉最深黑暗中,透出的一丝光,是这部戏最为动人之处。

翁子光创作电影的同时,也是影评人,擅长文字表达。在《看得见风景的房间》第一部分,他讲起自己和《踏血寻梅》的缘分,成长经历,对孤独的体会。

《看得见风景的房间——电影《踏血寻梅》创作纪录及原著剧本》

出版时间:2016年1月
出版社: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
作者:翁子光

“踏血寻梅”四个字,命中注定是要等待的。

我的第一部戏叫《明媚春光》,是当时的心境,也印证了当时我身处香港的微妙心态,时为2007年,香港回归中国十年,我们的生活有了什么改变?时光明媚?香港人在想什么?错过了什么风景?追求的跟冀望的,是否一样?

当年写的故事,就是寄情于人,折射我们的城市,我们的社会气氛,像是浓浓迷雾,不见五指。几乎不再相信生活,只相信生存的本能,继续在没方向地走,像戏中的陈健康和陈锦,两个北上男人(男孩)的故事,说两代人,也说香港命运。

至于《踏血寻梅》里的佳梅,其实是在重复电影的命题,有人说一个人其实一辈子是在拍同一部电影,我不知道其他人是怎样,但我已经在重复拍同一部电影。

“寻梅”之所以对我来说特别有意义,是因为我家里有两个“梅”,一个是我妈,叫“月梅”,另一个是我祖母,她名字叫“张梅”。她们都在努力为家庭作出很大贡献,养大了我。我妈来自内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新移民,我在《明媚时光》里有一个角色叫“小月”,到了《踏血》,又有了“梅”,根本加起来是我妈的名字。

我祖母则更加厉害:简直是我的人生导师,教我很多很传统的道理,而且是最市井基层的道理:对人要尽心地好,有良心和责任;穷人可能要比有钱人更需要面子和体面,说好听点就是骨气;生活要寻找最基本的快乐满足,知足认命但要有梦想和追求,都是我祖母,即我嫲嫲教会我的。她没具体地说,但用了行为去感染我。

至于我妈,是“打工妹”出身,做制衣,制表工厂,但她爱看书,爱看电影,晚上工作回家要帮一家洗衣及清洁,但睡前还是会看报纸专栏,最爱的电影是1996年一部叫《小孤星》(Ponette)的法国电影,是一个丧失母亲的四岁小女孩,到处寻找她的妈妈。

……

当我第一次看到王嘉梅的故事(2008年的香港案件,一名从湖南随母来香港生活的十六岁女孩,在性交易期间被客人杀死碎尸),我在嘉梅身上看到了小孤星的特质:缺爱、迷失、彷徨,几乎先天附备着悲天悯人投射身上的磁场,而且一直自强,独自寻找自身的定位。

对我来说,电影最好看的就是中性甚至阴性的力量。有人评价我拍的电影之中,大多是女性强大而男性懦弱,想想可能是受我妈妈和祖母的影响,她们身上的强韧特质,一直感染着我。......也许,我对嘉梅的关注,一个新移民少女,也叫阿梅,正是因为我觉得她令我想起了我妈妈的坚毅克忍。

……

《看得见风景的房间》。

被社会遗忘的王嘉梅案

嘉梅(我写成的角色名字是:佳梅),在我心目中也像《处女之泉》(The Virgin Spring,1960)里被三个牧羊人施暴的受害美少女,是一个猥琐恶俗世界里的殉难牺牲物,警告醒世人我们身处的人间有多脏,多不济。

对我来说,香港这个繁乱的城市之中,刻薄、冷漠和愚昧,比比皆是得那么可怕。当我第一次翻开报纸看到这宗碎尸新闻,满眼尽是腥浓的血,关爱和怜悯都在哪里?死去的嘉梅,对我们的城市来说,代表着什么?

又当我从报纸及杂志头条的后页,翻到了嘉梅的故事:记者去嘉梅家中采访,看到她家中有很多高跟鞋,记者问嘉梅的姐姐:“你为什么买了那么多高跟鞋?”嘉梅的姐姐回答:“都是我妹妹的,她长得矮,又梦想当模特儿,想自己看起来高一点,所以买了很多高跟鞋。”

这个小段落,很快就打进了我的内心,一个想当模特儿的女孩,怎么会当起了出卖身体的援交少女?又,她买高跟鞋令自己看起来高一点,是一种自我安慰,还是不认命的追梦决心?她出卖身体赚回来的钱,都花在哪里了?

她有没有过焦虑?如果有,是不是也代表着我们整个城市集体焦虑的一部份?想别人看到自己,她用她相信的方法和努力,难道没有一点我们应该珍惜或缺乏的自立勇气?

一切都问题,都来不及批判,只因为人性的部份令我着迷,而且,我深深相信“电影”这两个字需要的不是道德定义,而是诚恳的发问和良知的自觉。然后来到我认为比较关键的问题:我们的社会,有没有亏欠了嘉梅什么?就像粤语片常常出现的名言:“都是社会的错”,是这样吗?

嘉梅妈妈改嫁来香港,如此说来,她是新移民第二代,在“中港”矛盾猛烈的今天,看起来问题更加复杂。电影在2015年问世,可能会令人想得更多,而且,正好因为写好剧本相隔了数年才开拍成功,也许真的是天意,正好让我们回想,2008年王嘉梅案发生后,当年我们的反应和感受是怎么样的?

如果我们当年有看到过这新闻,是不是到了今天,我们都已经忘记了?忘记了嘉梅,忘记了曾经的自己对这案件有过的冷漠或者好奇?活在容易令人浮躁的城市里,我们其实都很健忘,我想,现在有了《踏血寻梅》,也许提醒着我们,凡事莫失莫忘。

……

《看得见风景的房间》。

孤独,盼望归属感的失落和空虚

在最初的想像里,或者说电影结构,就是平行时空,平行剪接二人的日常生活,特别琐碎,似是不能一眼看到当中意义,直到二人相遇,杀人事件发生,故事完结,天地一静。

本来我想到的是特别冷酷的视点和处理,没有判断,没有评价,没有导读,特别生活化,特别令观众抽离。

……但可说是我不争气,也可说是我始终带着心软而入世的妇人之仁,我觉得电影始终需要有一双眼睛,代表着我切入案件的视角,美其名就是去关怀,去为这件真实案件作再描述、创作,不停发问一些没有答案的“为什么?”

这个角度,甚至电影现在不停插叙乱跳时空的结构,就是我在寻找主角佳梅背后故事的茫茫意义,如何反映我们如何看待自己的命运,如何看待我们的孤独和偶有迷惘的心境,带着观众走进去佳梅和杀人者的生活。

需要提醒观众我们使用关爱的眼光(其实同时是关爱自己),为电影带着一点温柔,所以有了一个热心肠的警察角色臧sir,穿梭于电影的倒叙时空之中。

而且臧sir查案过程也成了一条线,三条线交错并行,淡化故事的时间性,也淡化案件的悬疑色彩。臧sir查案的重点,不在于案情重塑、证据搜集、落案起诉,他甚至不认为查案是一次任务执行,他希望多一点了解案中人的生活,他无法抑制自己在这方面的好奇心......是好奇心还是关心?说真的,这也难分难解,就像我作为编剧及深入了解案件的人的心态。

三条线必须有一个隐藏而又既定的主题,于是我选择了“孤独”,对我来说“孤独”的定义,就是盼望归属感过程的失落和空虚。

真实的王嘉梅,因为妈妈改嫁来香港,湖南长大的她在等待申请来香港的几年间,离乡别井,妈妈和姐姐已经抵港,她却被安排独自搬来接近香港的东莞石龙独居,那年她还不满十岁,正值青春初萌的黄金时期。

……

“孤独”这个主题,是我在台湾的时候,廖庆松老师剪接的时候,他特别提出来的。在拍摄期间,我甚至没有提出过“孤独”两个字。杜可风说得最多的是“浪漫”两个字。而我自己,提得比较多的两个字,可能就是“关怀”。也许就像长期身处于“孤独”的人,并不擅于去解释“孤独”的定义。

《看得见风景的房间》。

……本来想写嘉梅,想写我自己,我们隔空分享了孤独。但想想,我其实不可能明白嘉梅的孤独,有的也只是我的幻想。油然而生的怜悯和所谓关爱,其实都是在治疗我自己的孤独。而我告诉你我的孤独,其实也只是贪婪地寻求你们对我的注意。

人把自己对存在感的焦虑,演绎成对孤独的美好定义,不啻又是人类情感的一种虚妄。特别是,用电影表达出来之后,都是我们愿意相信的东西。

我不把电影神圣化,相信电影,只因为强迫自己相信自己的存在,也肯定一些存在的东西,包括嘉梅的身影,那孤独得令我心碎的身影,恍然如迷梦。愿远方的你不会孤独。

(摘选自《看得见风景的房间──电影《踏血寻梅》创作纪录及原著剧本》,标题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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