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母语专题

[台湾原住民作家] 巴代:文学与族语书写

原本在中文习以为常的字词,一旦进入卑南族的情境,那些人物的情绪与气味随之跃升,生猛鲜活令我着迷……

特约撰稿人 巴代 发自台湾

刊登于 2015-12-07

#母语

[ 编按 ]母语专题第三回,我们请来台湾原住民作家巴代,他用卑南语和汉语同时创作小说,“语词里有着无奈、谅解与对风、鸟雀的感激,使得卑南族的日常农务中展演了民族性格”——他的创作展现了自己族群的语言魅力,也不断思考作家对于一族语言可承担的责任……

2004年七月初,我在台湾当年的“大学联考台南考区”担任监考员,当时国文科有一个题目是李奥帕德(Aldo Leopold)《沙郡年纪》里那首有名的诗〈玉米田的风〉。我忘了当时这题目要求什么,但我被短文深深吸引,遂拿起了笔记,站在讲桌,远远的盯着考生的试卷抄起了完整的诗。我揣摩这诗的声音、意象,在钟响前半个小时写了一首词〈小米田的风〉:

在台东,我母亲的小米田里,

风始终雀跃,却不匆忙,

就像小米田里永远不会少的麻雀,随兴飞舞而啁啾。

那样的风总是带来一些适意与凉爽。

正因为如此,一群轮工换工的老人家

喜欢差遣着风,摇动着小米杆,

伴奏他们随兴的歌谣为麻雀的飞舞配乐。

也许,当雀儿啁啾渐稀时,

我所听到最后的欧海洋歌声,

那是今年小米季节的谢幕礼

后来,一个奇怪的念头兴起,我便在当天后来的场次里,一边监考,一边尝试着翻译成卑南族语:

Nandaw zawa ni nani yi valanaw mu,

Na valy, gamuwan za smangal za mam, demawar zi smasnay,

Marsan gana Hayiam yi saesan, muviyi zandaw anger za smangalan.

Na gemazu na valy mu, marayas murung za bagalidek zanda aner.

Muna gemazu zi, naruna muaraib na zauzauwam mu,

Bamly sahar bagarum gana valy, mugua mehilahi gana zawa,

Bualang smenay ganaruna Hayiam zandaw niwaragan.

Nangu aner mu, nu azawila nandaw snayian na Hayian mu,

Yiru nangu ginineran na snay mu,

Gamaw nindaw biniwaragan banaHu ganini na wari nu marHani da.

这是我第一次以卑南语“翻译”或者“创作”。我说“创作”,主要是因为“卑----汉”语之间的文法语法不同,声调所营造的情境不同,除了意译,“重新创作”的成份比“翻译”更重。中文的叙述,带有旁观的感伤,但进入卑南语的情境时,同样是旁观叙述,却多了“我是在现场”的氛围与文化脉络,语词里有着无奈、谅解与对风、鸟雀的感激,使得卑南族的日常农务中展演了民族性格,令我惊喜与震撼。

2006年开始长篇小说创作时,我企图以卑南语叙述某些情境,发觉力有不逮。主要是因为小说结构庞大,剧情的转折与细节,无法以我有限的卑南语精准呈现。于是我改以小说中的对话部分,以“卑----汉”的形式呈现,先出现卑南语,再辅以中文。最后完成了36万字的《大巴六九部落之大正年间》,分成《笛鹳》《玛铁路》上下两部出版。

我发觉卑南语转变成文字的尝试很有趣。原本在中文习以为常的字词,一旦进入卑南语的情境,那些人物的情绪与气味随之跃升,生猛鲜活令我着迷。那些日常对话语词中,经常忽略的时态、前缀词、后赘词、介系词、名词、动词等等,在变成文字符号时,变得谨慎与重要,因为一个疏忽,整句话便有不同的指涉。另外,因为小说所涉及的范围广,对话的内容往往超过平日生活用语,这使得在书写时,得大量的运用平日少见的字词,甚至得翻译、转化外来语以应付。这让我花上许多时间去请教部落耆老,确认哪些字词适用,哪些正确与误用,也使得书写速率变得非常慢,但也因此大大提升了我的族语能力。

少年巴代。

“卑南语”是我的族语(母语)。这是通行在台湾东部平原一带卑南族各部落之间的原住民语言。按目前使用状况,还能经常、流利运用族语(母语)的人口,大致不超过五百人。这个数字在人口一万人左右的卑南族来说,比例是偏低的。若按照2000年2月在德国科隆召开的濒危语言学会议,所订出的语言“濒危性”等级区分,“使用者都在40岁以上,而群体内部的儿童和年轻人都已不再学习使用的语言”的标准看来,卑南语算是“严重危险的语言”。目前卑南族各部落正在积极的从学校族语班、家庭母语班着手,期待创造“开口学习”的机会;同时推广书写符号、制作族语教学教材、编撰字辞典、建立与传播族语影音教学,尽一切可能从各方面戮力抢救,期望延缓灭绝,甚至创造生机。

假如我们都同意,语言的文字化是保留族语的有效途径,我更加认为族语文学创作可使文字符号更具有文学性,有助于民族语言向上提升、向里精致与艺术化,为日常族语注入新的活力。我想,多方尝试、勇于挑战、勤于书写,是产生优美文本或更具文学艺术性的族语作品,所必要的过程与积累,而那是精熟族语的文学创作者,责无旁贷之事。

本刊载内容版权为端传媒或相关单位所有,未经端传媒编辑部授权,请勿转载或复制,否则即为侵权。

延伸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