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诗歌与冲突

专访马兹洛夫:沉默就是母语,姓氏即是移民,语言才是家园

九○年代初,巴尔干半岛打起仗来,“我记得当时我还睡在床上,穿着天真的睡衣”……

特约撰稿人 宋子江 发自香港

刊登于 2015-11-15

#诗歌#诗歌与冲突

[ 编者按 ] 两年一度的“国际诗歌之夜”将在11月26日再次举行,邀请了18个地区的21位诗人来港。主题是“诗歌与冲突”,可以说,这与当今的世界时势正好应合。我们在“国际诗歌之夜”到来之前,独家专访部分要来港的诗人,谈谈在他们各自充满地区、政治、现实冲突的时空里,诗人与诗歌何为。

马其顿诗人尼古拉‧马兹洛夫(Nikola Madzirov)。图片由作者提供
马其顿诗人尼古拉‧马兹洛夫(Nikola Madzirov)。

从二十世纪初至今,南欧的巴尔干半岛一直处于动荡之中,国族离合,战事频发。马其顿诗人尼古拉‧马兹洛夫(Nikola Madzirov)来自巴尔干战争的难民家庭,在动荡的局势中成长。1992年,南斯拉夫社会主义联邦共和国解体,马其顿宣告独立,马兹洛夫虽然只有18岁,但已经深刻感受到政局跌宕的影响。此后,马兹洛夫便自我放逐,长年四海为家,他的诗歌吸引了世界各国的翻译家,有四十种语言的翻译版本,获得多个欧洲文学奖。趁今届香港国际诗歌之夜的机会,笔者专访马兹洛夫,看他如何以诗歌来面对冲突。诗歌是他的应对策略还是生存之道?

端传媒(下称“端”):如何开始写作?每个作家都有独特的动机,或者故事。你是在什么时候开始写诗的?

马兹洛夫(下称“马”):小时候我常常在房间的墙上乱写一通。每个夏天,父母都要花钱重新把墙刷白。墙是我自由书写的第一个手写板,听起来好像挺荒诞的。我从识字起就开始写诗,但是直到我明白何为沉默,才开始懂诗。我的祖先就是巴尔干战争的难民。当时,为了躲避战争,为了生存,他们只好藏身于地窖里,保持沉默。沉默就是母语。

:九○年代初,巴尔干半岛打起仗来,你和祖先一样,沉默以对吗?

:我记得当时我还睡在床上,穿着天真的睡衣,一些政客竟然把制服套在我身上。童年的玻璃墙被打碎了。厚重的窗帘被撤下了,揭开了动荡。诗人血书题壁,大家都觉得可悲。在战争时期,有人用别人的血来书写新的历史,把神话强加到人的头上。巴尔干半岛上各国有各自的真相,但是巴尔干人感受到的痛苦都是相通的,它穿越任何人为划分的界限。官方历史中的战争有战斗英雄,而非官方历史中的战争却只有受害者。我在虚假的和平中自我放逐,在两种沉默之间取暖。

我在世界各地游历,从来都不带钥匙

:战争结束后,国家版图被从新划定,甚至地图都带有一定的欺骗性。

:是的。我不得不面对新世界,新地图,新旗帜。新地图是世上的痛苦所留下的皱纹,新的旗帜却并未压下拉朽摧枯的风。波兰诗人辛波丝卡有一首题为《地图》的诗,我特别喜欢:“我喜欢地图,因为它说谎╱因为它不让你接触恶毒的真相╱因为它有广阔的心胸和善意的幽默╱它在我面前展开的╱并非今天这个世界”。

:当时的马其顿作家受到怎样的对待?

:作家不是被捧成经典,就是被打成敌对分子,但是这种现象只造成了一种后果──没有人会读他们的文学作品。作为一位诗人,我觉得必须切断自己与母文化之间的脐带,把自己并入欧洲文学的框架里面。

官方历史中的战争有战斗英雄,而非官方历史中的战争却只有受害者。我在虚假的和平中自我放逐,在两种沉默之间取暖。

:这也是一种文化上的自我放逐吧?

:我一直在逃避,但逃避并非“逃离”,而是“逃向”。我相信岁月在皮肤上留下的伤痕,甚于紧紧钉在制服上的勋章。我的祖先为了躲避战争而离开家园,走时还会带着家的钥匙。钥匙打开的是记忆之门。我在世界各地游历,从来都不带钥匙。语言才是家园。查尔斯‧西米克(Charles Simić)说过:“做一个难民并不一定让我成为诗人,但是今天我成为了这样的诗人,却因为我是难民。”

我们不能用统计学的方法来计算诗歌是否流行

:我们谈谈诗吧。在当今世界,诗歌似乎有两种走向。一方面,它似乎越来越边缘化,甚少受到关注,而另一方面,它也有商品化的倾向。你在世界各地朗诵自己的诗,见识广博。你怎么看这个问题?

:我们不能用统计学的方法来计算诗歌是否流行。诗歌曾经很重要,在皇室里都有很重要的地位。现在社会很贫瘠,诗歌给出的答案就像朋克摇滚,无形地存在于国歌之中。诗歌和沉默非常接近。在酒吧和咖啡吧读诗,你听到咖啡机的声音。在火车站候车室读诗,你更加听不到诗歌。现在诗句甚至会被印在糖果的包装纸上,诗歌就像商品。有时诗集会被放在收银台前面,与剃须刀和口香糖无异。有时诗集被放在博物馆内尘封的箱子里。只要我时常想起一些精辟的诗句,没有人迫我去把它们背下来,这已是福分。

诗歌和沉默非常接近。在酒吧和咖啡吧读诗,你听到咖啡机的声音。在火车站候车室读诗,你更加听不到诗歌。

:你自己的创作呢?1989年,柏林墙倒塌,是冷战时期结束的象征,对巴尔干半岛的诗人也产生过重要的影响。远的不说,托马斯‧萨拉蒙(Tomaž Šalamun)就写过。萨拉蒙在《怀念一个南斯拉夫人》这首诗中写道:“它浮饰而厚重,而雄蜂密会。”你有没有写诗来回应?你有没有写过柏林墙?

:就如萨拉蒙的诗句所言,柏林墙既有断裂的历史,也有私密的爱。他感到自己就像卡夫卡笔下的高空杂技演员,在被自己遗弃的地方寻找亲密感。柏林墙倒塌时,人们都去拾一块石头回家。有些人把它放在自己的抽屉里,作为护身符。有些人把它放在书架上,分隔柏林墙倒塌前和倒塌后所买的书。我写过一首关于柏林墙的诗《迅速的是这个世纪》。

迅速的是这个世纪

迅速的是这个世纪。如果我是风
我就会把树皮扒掉
把城郊楼房的外墙刮掉。

如果我是金子,就会躲藏在地窖里
在土块深处,在破烂的玩具中
我就会被父辈们遗忘
而他们的儿子们会永远记住我。

如果我是一只狗,我就不会惧怕那些
难民,如果我是一个月亮
我就不会被处决吓倒。

如果我是墙上的钟
我就会遮盖墙上的裂痕。

迅速的是这个世纪。我们从轻微的地震中生还
目光投向天空,还没来得及看地面。
我们打开窗口让空气流入
它来自我们从没去过的地方。
战争并不存在,
因为有人每天都伤着我们的心。
迅速的是这个世纪。
比话语还快。
如果我死了,所有人都会相信我
当我保持沉默。

(黄峪、Marija Todorova 合译)

我不想在自己的诗中建造一座冷冰冰的博物馆

端:萨拉蒙、扎加耶夫斯基(Adam Zagajewski)等老一辈的东欧诗人对你的评价非常高。你怎么理解自己和东欧,甚至欧洲诗歌的关系?

马:我发现自己的诗和赫伯特(George Herbert)、辛波丝卡(Wisława Szymborska)和普巴(Vasko Popa),有种考古学意义上的联系。我觉得他们的诗就像尘封的破碎记忆,但是我不想在自己的诗中建造一座冷冰冰的博物馆。我觉得自己活在米沃什笔下充满空间感、充满沉思的动感之中,或者特朗斯特罗姆内心世界那种静止的风景里。美学带领诗歌穿越时间。年月会打磨每一句诗,就像海水冲刷石头。另外,我觉得自己也受到过美国诗人斯特兰(Mark Strand)的影响。

端:听说你和朋友在经营一个国际诗歌网站,叫做Lyrikline,上面有许多诗人朗诵的录音,还有诗作不同语言的翻译。你可以为我们介绍一下这个网站吗?

我祖母常常和我说,我这样四处跑一点用也没有。她一辈子每天都坐在同一张床上,政权就更迭了五次。

马:Lyrikline 让大语种和小语种的诗歌在网路上相遇。在那里,大语种不会消灭小语种。诗人朗诵的录音也让大家感受到朗诵的传统。每次听叶芝的朗诵,听者都会有不同的感受吧。不断的重复,有时也会制造惊喜。有一次,一个小孩想要我重读,因为他想听听我有没有从中加插新的字句。这就是最好的例子。

端:我听说你周游列国。你在外地时,会去了解当地的文化吗?

马:最近我发现自己的姓氏 Madzirov 就是指移民,让我感到有些害怕。以后对事物的名字,还得加倍谨慎。我每到一个地方,每到一条街道,都尝试去了解地名和街名的来源,探索名字的历史渊源以及它们和本地文化的关系。

端:长年四海为家,你的家人怎么想?

马:我祖母常常和我说,我这样四处跑一点用也没有。她一辈子每天都坐在同一张床上,政权就更迭了五次。

端:你对自己短暂住过的房间想必感受很独特吧?

马:人在床单上留下的每一条折痕,椅脚在地毯上留下的每一道痕迹,都暗示人的存在。他也许会回来,也许不会。酒店房间中的物件都很有条理,就像暂居之所的血管。我入住又离开,就好像一场对话,追想童年时走过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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