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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旭晖:从《爸妈不在家》看新加坡电影软实力

“小孩系列”、《爸妈不在家》等作品,已经成为新加坡电影的一种标志,或谓新加坡的“软实力”。与此同时,香港电影迅速被中国的庞大市场消化。

刊登于 2015-11-22

爸妈不在家电影。爸妈不在家电影宣传海报
爸妈不在家电影。

2013年第50届金马奖,五部获提名“最佳剧情片”的电影中,以蔡明亮的《郊游》及王家衞的《一代宗师》为热门,结果却由新加坡新进导演陈哲艺所执导的小本制作《爸妈不在家》跑出,后者亦同时夺得“最佳原著剧本奖”、“最佳新导演”、“最佳女配角奖”三个大奖。月前这电影在香港的“新加坡节”再度上映,但全院观众颇为零落,有点可惜。毕竟《爸妈不在家》除了标志着一种新加坡独特的电影类型,作为“软实力”输出东南亚以至国际,对香港这类东方大城市同样有共鸣,从中正好观察两地文化之异同,这比老是专注纯政治或纯娱乐问题,更有思考空间。

《爸妈不在家》以1997、98年间的亚洲金融风暴时期为背景,讲述一个“双薪中产核心家庭”,父母双双外出工作,于是雇用菲律宾女佣打理家务及照顾孩子。在父母眼中,女佣不过是寄住在家里的外人、劳工,第一件事就是没收她的护照,防止其“偷走”,反而孩子由抗拒到依赖,在日常生活中与女佣比与父母更亲近,逐渐培养出“一家人”的感情。最精彩的反而是女佣心路历程的转变,由寄人篱下的无奈,转变到把雇主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却又每天都知道这家庭早晚会出现风暴,能预感这种感情不可能长久。这些日常生活常见的人物,偏偏催生了剧情张力,让观众产生了浓重的无力感。对难以控制自己命运的人而言,这感觉尤为贴身。

这样的背景,放在新加坡身上,尤其不容易。从早年由梁智强执导的“小孩系列”(包括《小孩不笨》及其续集、《孩子不坏》等作品),到陈哲艺的《爸妈不在家》,标志着近年新加坡一种趋于典型的、且能在国际成功的电影类型:前者讽刺新加坡教育制度,以至社会的“家长式管治”意识形态,后者则透过孩子与外佣、父母的亲疏关系,反思新加坡中产家庭的隔阂。两者均围绕新加坡的典型社会、生活议题,并且通过一种清新、在地的小品叙事方式呈现,示范了如何毋须触及“high politics”议题,也能解释何谓社会发展带来的“alienation”(异化)。在传统卖座的特技、武打电影垄断下(尤其在3D电影技术普及之下),这一类别的新加坡电影得以在东南亚以至国际不少影展获得好评,正反映了全球观众也对这现象心生共鸣。

金马奖决审委员之一、台湾导演李安后来向媒体透露,“喜欢它(《爸妈不在家》)的评委最多,没有一个人不喜欢这个片子,有一组人极端喜欢,它总是排在第一、二名,没跌过第三名,经过四轮下来就是它了”。李安还对媒体表示,他心目中的第一选择虽然是蔡明亮的《郊游》,但亦肯定《爸妈不在家》“比较起其他几部,能感觉到它最不用力,就把你的心从头揪到尾”,“清新、不做作、很纯、很感人,是大师没办法比的”。不过在中国内地,颇有记者、影评人评价《爸妈不在家》为“仅仅一部可看的平庸之作”;在台湾,虽然《爸妈不在家》在金马奖跑出,但也常被指为“爆冷结果”。 这反而显示了新加坡找寻自己的电影模式期间,正正走对了路:难道还能期望与天价投资的“中外合拍电影”比并成本和场景么?又难道能期望和西方独立电影正面比并社运式抗争精神么?

为什么香港没有掀起热潮

比较令人遗憾的,反而是电影没有在香港掀起热潮,甚至连话题也未能带动。《爸妈不在家》基本上是香港的小圈子知识,观乎新港两地的高度同质性,以及电影可以带来的共鸣,这反映是值得探讨的。

表面上,新港两地的经济发展模式相近,作为国际金融中心,都在1990年代末的亚洲金融风暴、2010年的金融海啸底下面临冲击。两地均以中产核心家庭为社会主要结构,引入东南亚外籍佣工也是家庭模式的主流习惯,甚至对菲佣的潜在歧视心态,也是异曲同工。在更广的政治环境上,新港两地的“家长式管治”虽然有不同渊源,但香港自回归以后,相关管治模式进一步体现,尤其近年“八十后”、“九十后”跻身反对运动的中坚分子,年前又经历过反国教科等事件,建制亦同样以“家长式管治”意识形态予以抗衡。因此,香港影评人评价《爸妈不在家》时,对其触碰的各种议题,例如新式、港式中产核心家庭关系(即父母子女,加上外籍佣工组成的“家庭”)、经济高度发展下的人际隔阂,以至国际移工等问题,都能心灵感应。

然而原来在不知不觉间,香港和新加坡的社会距离,却越拉越远,令《爸妈不在家》的共鸣成分不经意的被大大降低。新加坡小孩可以和菲佣发展真挚感情,不可忽略的元素是语言:新加坡毕竟以英语为母语,就是在华人家庭当中,英语水平也普遍比香港优胜,而且习惯了中华、马拉、印度、伊斯兰等不同文化并存。单是电影小主角愿意欣赏菲佣的菲律宾歌曲,已极难在香港出现。

而且新加坡的政治气氛是逐步步向宽松,而且有一人一票的普选,纵然有种种操作,但民主成分似乎已胜过香港。这不是形式的问题,而是实质的问题:在近年选举,人口问题成为新加坡重要争议,反对派正是靠这题目大有斩获,执政党不得不迅速回应,制定所谓“Singaporean First”政策。因此《爸妈不在家》暗中触及的族群融合问题、新移民问题,其实是有条件促成社会变革的。相反香港反对派几乎永远无望执政,近年要化社会戾气为新政的例子绝无仅有,令社会性电影通常落入不是政府工具、就是抗争文宣的二元状况,而对市场而言,两者都是赶客的。

《爸妈不在家》并非没有批判性,也不完全政治正确。但它扬威金马奖后,新加坡总理李显龙高调在其Facebook专页祝贺,指希望今次收获能推动新加坡电影工作者继续努力,“创作更多脍炙人口的作品”。“小孩系列”、《爸妈不在家》等作品,已经成为新加坡电影的一种标志,或谓新加坡的“软实力”。与此同时,香港电影迅速被中国的庞大市场消化,却逐渐失去了从前只此一家的韵味。举一反三,余事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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