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

沈旭晖:复活节岛悲剧比电影更恐怖

电影《复活节岛》因为篇幅所限浓缩的悲剧,已没有覆盖复活节岛悲剧的全豹。

刊登于 2015-09-06

沈旭晖:复活节岛人相信祖先崇拜,认为先人拥有神秘力量,只要制造已故酋长、祭司的巨型石像,石像就可以留住那些力量,保佑后人。
摄: Carlos Barria /REUTERS
沈旭晖:复活节岛人相信祖先崇拜,认为先人拥有神秘力量,只要制造已故酋长、祭司的巨型石像,石像就可以留住那些力量,保佑后人。 摄: Carlos Barria /REUTERS

我的蜜月在复活节岛度过,但在那个与世隔绝的小岛其实百无聊赖,其间看了关于复活节岛历史的电影《复活节岛》(Rapa Nui)(“Rapa Nui”是当地人称呼复活节岛的名字),不禁感触良多。感触的不是电影有何夸张之处,而是它因为篇幅所限浓缩的悲剧,已没有覆盖复活节岛悲剧的全豹。根据电影,复活节岛今天一片荒芜,主要因为全盛期的贵族倒行逆施,引起群众暴动,加上过度砍伐树木,令文明倒退到石器时代。这样安排,对西方殖民主义者的角色一笔抹杀,其实是避重就轻。要了解完整的故事,还得由复活节岛通识谈起。

电影没有交代复活节岛文明的由来,仿佛自成一国,与其他地方毫不相干。其实它虽然位置偏僻,也是位于太平洋的“玻里尼西亚三角带”:在夏威夷、纽西兰、复活节岛组成的三角形以内,都是玻里尼西亚人的地方。在所有玻里尼西亚移民社会当中,复活节岛发展得较晚,位置也最偏僻,但那里的生态环境原来是人间天堂,加上居民难以离开,却在短时间内孕育了最辉煌的玻里尼西亚文明。复活节岛面积不及两个香港岛大,人口高峰时也只有二万,却创造了自己的宗教、语言和文字,仿佛是一个人类文明实验室。

《大崩坏》的生态灾难

玻里尼西亚人来到复活节岛后,第一位酋长把全岛土地分封给不同子女,逐渐演变成不同部落。由于复活节岛孤悬海外,天然资源难以其他方式替补,当人口膨胀到某个程度,部落之间争夺资源的冲突就难以避免。复活节岛人相信祖先崇拜,认为先人拥有神秘力量,只要制造已故酋长、祭司的巨型石像,石像就可以留住那些力量,保佑后人。其实其他玻里尼西亚岛屿也有石像崇拜传统,但规模小得多,并以木制为主,相信在复活节岛早期也是一样。然而在困兽斗的复活节岛,各部落为了炫耀自己部落的实力、在资源战中震慑对手,石像逐渐越做越大,甚至出现了专门制作巨型石像的工场。接着的悲剧,电影诿过于大祭司,其实现实更多是不同部落酋长之间的竞赛,地理学教授Jared Diamond的著作《大崩坏:人类社会的明天?》有详细介绍。

复活节岛的社会原来阶级分明,各部落酋长、祭司负责管理和分配资源,战士保卫家乡,基层制造石像。但自从岛民过度砍伐树木来运送石像,人口过度膨胀,土地被过度开垦又变得不宜农耕,部落都没有足够资源,来供奉原来的统治阶级。高层企图通过战争解决问题,反而令问题恶化,逐渐在内战中被低阶层的人取代。电影的“政变”是一次过的,仿佛文明刹那家崩溃,其实真实情况是慢性衰亡。各部落先是推倒对方的巨型石像,以破坏其士气,结果反而造成全体人民的信仰危机,当他们发现祖先崇拜不再有效,纷纷连剩余的石像也推倒发泄。18世纪初,欧洲人接触复活节岛时,石像祭礼还在进行;但到了19世纪,全岛所有石像(除了未完成的和唯一一尊例外)都已被人为推倒。这时候,岛内粮食严重不足,原有统治阶级再无影响力,文明已倒退到人食人的景况。

电影讲述制作石像,和“鸟人崇拜”习俗同时进行,这其实是简化了历史。真相是复活节岛原有社会秩序崩溃后,大酋长权威不再,居民不再崇拜祖先和巨型石像,改为发明了新信仰“鸟人崇拜”:举办一年一度竞技,让各部落派一名代表爬下悬崖,游到邻近小岛,抢回每年第一只鸟蛋,胜利者在未来一年被供奉,所代表的部落得到较大的资源支配权,失败者则会在悬崖摔死或被鲨鱼咬死。但新秩序未能制造和平,反而争议不绝,部落战争继续下去。到了19世纪中叶,复活节岛总人口只剩下高峰期十分之一,即大约2000人。唯一一尊没有被推倒的石像,就是用来辅助鸟人崇拜的,因为它的背部刻有相关符号,能一物两用。但这尊唯一的例外,后来却被西方人整个挖起,送到大英博物馆,摆放至今。

秘鲁奴隶贩与法国传教士

电影到了政变结束、人食人后就终结,其实复活节岛的悲惨史只是刚刚开始。就像岛民推倒巨型石像后,人口只剩下二千多,但是因为位置偏僻,原来并没有被西方殖民,却反而造成更大悲剧。由于南美国家在1850年代废除奴隶制,急需劳动力在农场、矿场工作,资本家唯有武装“掠人船”到玻里尼西亚,找寻“志愿劳工”,并变成强行俘虏。复活节岛相对邻近南美洲、加上缺乏宗主国保护,遂被奴隶贩锁定为目标。1862年,大批秘鲁奴隶贩登陆复活节岛,几乎把全岛剩余的一千五百名成年人口尽数俘虏上船,包括岛上最后的大酋长、祭司等知识分子,全部被当作畜生运到南美做苦力,并死在那里。后来在国际压力下,奴隶贩被迫放人。但那时九成复活节岛民已被虐死,剩下一百多人被送返。这些人又染上致命的天花,最后活着回岛的,只有15人。这15人又把天花散播到全岛剩余人口,令复活节岛民几乎灭族。

复活节岛成年人口几乎被秘鲁奴隶贩灭绝,酋长祭司知识分子全体为奴,原来的信仰再也没有传承。这时候,法国传教士来到复活节岛,轻易令剩余岛民改信天主教,同时下令取缔传统信仰,把刻有复活节岛文字“Rongorongo”的木板全部焚毁,令复活节岛的历史真相永久失传。只有一名居民抢下25块木板,造成渔船逃亡,成为今日博物馆珍藏。到了19世纪末,复活节岛人已失去曾经拥有辉煌文明的任何痕迹。

复活节岛文化覆亡、人口锐减,列强却没意欲直接殖民,一名在大溪地负债累累的法国无赖乘机凭几支来福枪霸占复活节岛,自封“复活节督”,并从当地家庭抢来一名女性为妻,将其封为“王后”,在岛上作威作福。他的真正计划,却是要复活节岛“牧场化”,把全岛变成马和羊的牧场,于是霸占了原住民的剩余土地和畜牲,将他们赶到山洞里住,又将另一些原住民运到大溪地工作替其还债。我们遇到的当地导游,都说他们的父、祖辈,还是住在山洞,就是如此之故。自此复活节岛被大举引入各种动物,除了和原住民竞争资源,也不断破坏脆弱的古迹。这名暴君“复活节督”终于在1876年被原住民暗杀,这时候,全岛只剩下史上最少的111人,在一个动物主导的国度,惨不忍睹。

智利殖民管治与“复活节岛独立运动”

复活节岛人口在19世纪最后20年开始恢复,这时候,终于有国家“愿意”将之殖民,这不是任何老牌殖民帝国,而是南美洲的小国智利。当时智利处于扩张时期,刚刚战胜了秘鲁和玻利维亚联军,兼并了两国不少国土,并效法列强吞并复活节岛。为了显得吞并“合法”,智利决定先扶植一个“复活节岛国王”当傀儡“代表”复活节岛人民,再和这个“国王”签署吞并条约。在剩下来的原住民当中,智利拒绝挑选那些与昔日大酋长有血缘关系的人,却通过天主教会拥立一个最听话的虔诚教徒为“王”。1888年,智利正式吞并复活节岛,条约承诺尊重复活节岛人民的土地财产。

但智利并没有按承诺尊重岛民权益,却把全岛租给一间牧场公司运作。这公司干脆没收岛民的剩余土地,设定面积极小的“隔离区”给岛民居住,让他们继续当穴居人,并禁止岛民自行耕种、打渔或离开岛屿,余下全岛都当作牧场使用。 智利扶植的傀儡国王不久病逝,复活节岛居民采取民主选举,选出一名有大酋长血统的领袖继任国王。新国王决定到智利向中央政府请愿,要求改善待遇。牧场公司担心中央改变政策,在国王到达智利后将其毒死,并劝说中央不再容许岛民选出新国王。二战结束后,岛民依然过着非人生活。

1956年,被毒杀于智利的复活节岛末代国王的孙子成功逃离本岛,向外界公布智利政府和牧场公司的暴行。智利受制于国际舆论,重新容许岛民行动自由、赋予其公民权,开发旅游业,2007年更成立“复活节岛特区”(territorio especial),岛民终于迎来200年来最安稳的日子。但自此岛民口中的“智利大陆人”(continentals)纷纷移民过来,族群矛盾时有出现,原住民也努力恢复被灭绝的传统,以抗衡同化,并有三派不同意见,包括认为没有智利援助岛民都会饿死,主张和智利整合的“大智利主义者”;主张完全独立的“复独主义者”;和要求以太平洋纽西兰自治领库克群岛(Cook Islands)为蓝本,设立移民限制,在内政层面完全自治的“复岛城邦论者”。今天复活节岛上的智利新移民已多于原住民,岛民曾于2009年发动“占领机场”运动抗议,但与此同时,他们也明白一旦没有智利中央政府的援助,不可能独善其身。小岛何去何从,相信是复活节岛最后的谜。由于岛民没有多少维生途径,参与拍摄《Rapa Nui》这电影,成为他们不多的集体回忆,但要重拾当年的文明辉煌,已是不可能了。

本刊载内容版权为端传媒或相关单位所有,未经端传媒编辑部授权,请勿转载或复制,否则即为侵权。

延伸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