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

骆以军:有一年我在香港(上)

香港的那一年,可以从拿着餐盘,在红酒和广式捞面间,谈起文学里的时间开始……

刊登于 2015-10-26

[雾中风景]如果把我的浮光掠影中国大陆记行,当作一本小集邮册……

有一年我在香港,参加了一个没有开放听众的座谈会,我记得那次的题目叫做〈小说中的时间〉。那样形式的文学沙龙,我之前没有参加过,印象里里台湾也不太有这种似乎正式宴会,并不是在酒馆或某人家的客厅,乱七八糟胡说;有 buffet、有年轻女孩帮作家们递上饮料或红酒,在一洁净有空调的会议室,与会的来宾可能都是香港颇有名气的老中青作家,他们可能互相熟识,交错着攀爬着。它不是一场文学会议后的饭局,它本身就是一场文学活动,但又要在那状态中,呈现在大家拿着餐盘(西式的银叉,可能因为食物有广式捞面、炒饭,所以也有筷子。但混搭了叉烧包、奶油起司通心面、娘惹糕、德式火腿、姜丝蒸鱼、小总汇三明治、沙拉、西式小蛋糕),可能是社交、礼仪,或一种放松状态下的“各言尔志”。

但那时我太年轻了(其实那时我也快四十岁了),我的听看辨位触须太贫乏了,或是参与这样的“文人聚会”的经验太单薄了。怎么说呢?我好像一个揹着一个大兜袋,里面全是各式不同形制不同年分的机械钟表,滴滴答答。我好像以为每一次这样的“文学论坛”,就是一次关于你兜袋里全部机械钟要倾囊倒出,作一次关于以金属细针、弹簧、各式小齿轮、小锤矿石蕊心、或表面刻度……观念或技术的总 PK。但这种幻想,或应是在一大型的文学论坛的公开讲厅,或是在某个前辈家,大家拿着啤酒、高粱、小米酒、威士忌……抽着烟彻夜激辩。我不知道,人生将会有许多许多,这样的文学活动。它们像将赛场上奔蹄厮杀的战马,一匹匹隔在玻璃橱窗,将那观看的某个截面慢动作播放。它其实有点像一个现代性的“流觞飞羽”,或印象画派式的电影:看哪这就是文学。

那时我作了一个不得体的表现。一位我极尊敬的大陆前辈女作家,先发言了(但你后来知道,她这是在无数次这样的文学活动中,一种免于疲惫,而诚挚交心,比较随兴直观的感性发言),她说了一些中国诗歌中的时间观,提了李白、杜甫。我忘记了大部分的细节,只记得当时我被那回归到古典、远景、空旷天地的“那种时间”描述,弄得非常焦躁。中间可能还有几位香港前辈或同代的作家发言,都是拘谨而温和,之后轮到我,我说:“但是我有一种『今夕是何夕』之感,我们在这样的城市里,在这样的时代,我们怎么可能假装没有发生过,整个二十世纪的西方?怎么可以假装没有经历过波赫士、卡尔维诺、昆德拉、奈波尔,或是鲁西迪?”然后我侃侃而谈波赫士的“三种永劫回归”哦,我如今回想,真想把脸深埋进我的双掌里。当时我就感到我把气氛弄得非常僵。一些前辈们,先是诧异的抬头(手上还拿着餐盘),之后皱眉露出不以为然,甚至愤怒的表情。那位大陆前辈女作家也困惑的笑着(她是个温厚的人),这不是一个轻松闲聊的餐叙吗?这孩子怎么弄得舞刀弄剑,要把它变成一场像杜斯妥也夫斯基小说里的,充满激情、狂胆、争辩的戏剧场面。后来在我之后发言的前辈(我记得有一位满头白发、文质彬彬的学者),嘟嘟浓浓说了几句(似乎被我把场面弄得这样,气得想走了),说了句:“总之我支持某某(就是那位大陆前辈女作家)。”

我记得那天晚上,我站在旅馆下面的街道旁不断抽烟,心里懊悔羞愧。我并不是那样好战,炫耀军火的恐怖分子,或想要攻击前辈以出名的啊。但那晚在场全部的人,一定都这么认定我了。

第二天我遇见那位大陆前辈女作家,我面红耳赤、口齿不清的向她道歉。我说了一句,如果时光更拉长,对我自己之后文学路将持续反刍、思辨的话,我说:“我不是那样的人啊。”那位妈妈型的女作家也是个感性、温柔的人,她也真诚的说:“我也觉得你说的特好,但我也好沮丧你误会我说的了。”最后我们拥抱和解。因为那整个活动,其实是一个国际作家交流计划。在那个团体中,只有我和这位大陆前辈,完全不谙英文。于是那一个月的时光,我们和另一位马来西亚的女作家(她英文非常好,但个性有点孤僻,或是不忍看这两位大姐、大哥陷于哑巴慌乱之境,便充当保护者的角色),三人几乎每天都混在一起。白天我们各自躲在房里写稿,到了晚餐时我们,再加上这所大学一位年轻女助理,我们四个,非常有趣的组合,中国大陆、台湾、马来西亚、香港,成了像家人那样的好朋友。

我不是那样的人啊。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在过渡着并不想伤害、或被对方判读为敌人的蚌壳里柔软的肉,或许是互相上万条触须软软摆动着,交换着讯息:在那样发言、或实践着其实我们各自接收的“西方”、“二十世纪”、那些卡夫卡啊、波赫士啊、班雅明啊、大江健三郎啊的文学列阵后面,我在我所从出的国度、社会、文明,并不该、不会,无意义的暴冲、攻击他人,让人受辱而陷于窘境,或是,我其实是在一个中国人式的长幼尊卑的人情秩序里。或是,我们是否可以不要从杜甫李白、《三国演义》、《红楼梦》,为起点来谈“时间”这件事?或是,这件事其实已极难极难被这样讨论了。“时间”的描述一旦被启动,似乎那种钟表被拆解、金属生锈的尖锐感、或机油的腥味,都刺扎进我们的舌蕾、衣服贴处下的身体、说话带着的腔调、我童年玩的小汽车玩具小火车玩具廉价太空船玩具、街景的那些殖民建筑遗迹,或是我父亲、母亲各自差异那么大的家族故事……。它好像和那个我想到描述的、透明摇曳的、或抽象的“时间”、愈泅泳往它的池底探去,就愈层层被隔挡在拨手的多出来的胶膜外,眼压和耳压愈大,到最后鼻孔也冒出一缕缕血丝,这个“我”反而愈往上浮。

(本篇为《有一年我在香港》上篇,敬请期待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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