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

一位平凡日本兵 折射二战大历史

日本国内社会早在战争期间就有所改变,但外部国际社会应该没有注意到。对日本人来讲,不该再关注保守政治家的言行,而应该更关注“人”,“一般人的历史”。

端传媒记者 李志德 发自台北

刊登于 2015-10-13

日本作家小熊英二。

小熊英二现任日本庆应义塾大学“总合政策学部”教授,是日本著名的社会、历史学家。在二次世界大战结束70周年的今天,他结合“史家”、“社会学者”和“人子”三种身份,对自己曾经参与二战的父亲小熊谦二进行了深度访谈。

小熊谦二在二战末期被征召入伍,派往满州(中国东北)服役,战后被苏联关押在西伯利亚集中营,直到1948年才获释返回日本。

小熊英二以父亲的生命历程为骨干,以历史和社会学的专业分析,深度描写了战前战后日本民众的阶级移动、学历取得、职业选择,以及产业结构等。完成了一部既有宏观分析,又有血有肉,直探个人生命经验的作品《活着回来的男人》。 小熊英二日前访问台湾,在台北接受了“端传媒”的专访,以下是访谈内容:

端:您在这部作品中,藉着一位参与战争者的生命史,书写在战争情境里头,个人处境的复杂和艰难。请问您怎么看待一位参加战争的日本士兵的战争责任?再者,请问您如何评价台湾前总统李登辉先生近期对于二战的谈话?这一段谈话在台湾引发了激烈的争论。

小熊英二:我认为战争责任因人而异,和战时每个人担负的工作和责任有关。一位居上位制订政策方针的政治家,和一位现场指挥官,以及一位听命行事的下级军人,要负担的战争责任各自不同。

原则上,位置愈高、负担责任愈大的人,战争责任就愈重。相对的下层听命行事的军人责任就轻些。但也要强调,即使下级军人一般只能听命行事,但如果长官下达的命令是“屠杀平民”、“杀光一个村子”,下级还是有阳奉阴违,不遵守命令的空间。因为做一个人,应该要为自己的自由意志负责任,如果没有自由意志,就称不上是个人了。

当然,不同阶层的军人要负担多少责任,以不同的标准评价会有落差。一般要由个人和社会做综合评估。

至于对李登辉先生的谈话,我对台湾政治不那么了解,其实没有立场去评论。

不过从一般人的角度来看,一个已经退下来的老人,对他的发言是不是应该采取宽容些的态度。至于他是不是一个该被宽容的老人,这要看台湾人的想法。

但这段发言倒是让我发觉一个问题:对一部分台湾人而言,什么是“祖国”呢?

当各位听到“日本兵”一词,不知道脑海中会浮现出何种意象?就像亚洲各地人们共有的印象一般,他们是一群盛气凌人、既残忍又好色的人? 我并不打算否认,也不会说事实并非如此。只要是人,多少就会带有威权跋扈、残忍、好色的层面。日本兵也是人,他们自然也会带有这些面向。而且把人们放到战争或殖民地统治的结构下,会更强烈地触发人性中的这些层面。我个人认为,这种事情与所谓的“民族”、“人种”并没有多大的关系。

摘自小熊英二着,《活着回来的男人》

日本作家小熊英二作品:《活着回来的男人》。

端:能否请您谈谈战后日本民众的反战意识,以及“非战宪法”形成的社会及心理基础?

小熊英二:我曾经在旧作《民主和爱国》一书中致力书写、探索“战后日本的起源”。

我关注的重点在于,战后在一个区域生活的人,他们的生活形态是怎么型塑出来的。在追溯、研究一个社会如何形成时,我发现一个社会形态是怎么起源的,就决定了这个形态的未来。

我以这样的概念开始探索“日本国”的根源。所谓“日本国”,是1946年战后形成的国家体制。在此之前,我认为它是“大日本帝国”。

很多人把订定“非战宪法”(编案:指日本宪法第九条“永远放弃以国权发动的战争、武力威胁或武力行使作为解决国际争端的手段。”)归因于“驻日盟军司令部”(GHQ)。但我认为,战前的历史和战后GHQ两者对非战宪法的影响并不是相互抵触的。

日本在二战期间采用了以“总力战”为名的“国家总动员体制”,当时人民被教育不再考虑地方或其它议题,更多地要考虑国家从事战争的需求。但这一场“总力战”带来了悲惨的结果。人民开始普遍觉得“我们需要更和平、更好的国家”。因此《和平宪法》的思想,是战时就开始酝酿,而不是战后才出现。

在1945年之前和之后,日本人就是那一批日本人,并不是1945年之后突然换了一整批日本人。为什么对战争的态度天差地远?就是因为亲身的经历改变了他们对战争的看法。之前觉得战争是对的、好的。但之后就觉得不对的、不好的,人民普遍的想法变了。

换句话说,当时并不是先产生了“要民主”、“要和平”这样的抽象理念,然后导向反对战争。而是因为战争实在太残酷,人民自然而然产生了反对战争的想法。所以“非战宪法”、“GHQ”统治和日本人民意志三者准确的因果关系是:日本人民反对再有战争,所以GHQ主导重订了日本宪法,把这样的人民意志化为条文。而不是因为宪法订了“非战条款”,然后导引人民形成共同意志。

就我的看法,大概所有的社会变化,都是这个模式。

为了正确理解人类,只看战争时期,资讯绝对不够充分。对于日本,或者日本人,也是同样的道理。他们前往各种战场之前究竟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思考些什么事情?如何离开故乡来到战场?战争结束回到日本后,他们又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如果不综合各种面向来看,就无法正确地理解。

摘自小熊英二着,《活着回来的男人》

端:二次大战已经结束了70年,为什么日本战后的“道歉”、“赔偿”等议题仍然不断在特别是中、日和中、韩的外交场域里出现?

小熊英二:有时这种喊话的确是某种外交上的角力。

但这个问题还是要先回到战后缔结的条约。二次大战结束后,日本政府在和中国、韩国、苏联等国缔结的和约中,和日本缔约的国家某种程度都放弃了求偿,包括在台湾的中华民国。

我并没有为日本政府辩解的意思,但如果从国际条约的观点,日本政府是可以主张战后赔偿的问题已经解决了。所以这时如果要再提出“赔偿”问题,可以想像的确比较困难。例如日、苏缔结邦交时,双方都同意放弃。例如我父亲及其他同袍向俄国要求赔偿时,得到的答案就是“日本已经放弃求偿了”。

当然就政府对政府缔结的和约来看,韩国国内近年来一直有检讨、反对当年和约的声浪。批评者认为那时是独裁者朴正熙擅自和日本政府订约,随着90年代民主化浪潮兴起,人民开始不接受当年的和约。

不过在条约订定之后,要再修正难度很高。而且如果要发动修约,在东亚各国内部可能会引发更大的问题。例如部分韩国人对朴正熙提出质疑。但就我的理解,韩国政府官员有些人也是反对这种做法的。

中国方面,使得中国人民追究战争责任没有得到满足感,中共领导人毛泽东和周恩来的政府体制也要负一部分责任。因为1972年中日复交时,中方放弃了战争责任追偿。

日本政府还采行另一种赔偿方式:通过民间团体中介,发放名为“抚慰金”的赔偿。也就是90年代的“国民基金”制度。这笔基金与其说来自民间募款,不如说来自政府。这样的制度,得到很多知识分子参与、支持。不过当然还是有反对的。但在当时的环境下,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国民基金”制是首创于村山富市首相领导的社会党政府。当时日本知识分子不满“国民基金”这种形式。但反过来想,如果退回自民党时代,连国民基金都办不到了。

我认为付钱只是表达歉意的手段之一,这代表着政府其实还有其他的选择。

要谈“其他的选择”,必须先点出一项事实:日本政府内部相当一部分人的确会认为“不是已经道歉过了吗?”“究竟还要怎么道歉?” 但我认为即使一方认为自己道了歉,另一方却感受不到也是枉然。关键在于日本政府和亚洲各国没有建立互信关系,如果平时就表现出道歉的诚意和态度,不见得要付钱或者重新缔约。说到这一点,不得不承认日本的外交是失败的、不成功的。日本一些政论家和政治人物的发言,加深了这种印象。但这和日本政府的法律责任,是两回事。

事实上,日本即使是保守的政治人物,也不可能再宣扬战争,他们也会说“民主”、“爱好和平”等词语,即使是现任首相安倍晋三。所以如果能直接承认“战争是错的,日本经由战败重生”,或许更有说服力。

更重要的是,如我前头所说,日本国内社会其实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而且早在战争期间就有所改变,但外部国际社会应该没有注意到。这是因为日本政府没有特别强调自己的民间社会已经与过往不同了。对日本人来讲,不该再关注保守政治家的言行,而应该更关注“人”,“一般人的历史”。

日本已经有了变化,这件事,应该要让亚洲国家理解。这样对建构新关系应该有所帮助。

人既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一般而言,当人们处于战争或殖民地统治等坏的情况下时,也就容易引出人性丑恶的一面。当然,在这种情况下如何才能维持人性美好的一面,个人的努力将会非常重要。但是,更重要的其实是如何才能创造一个、让更多人都能发扬人性善良面的情境。为了达成这个目标,就必须思考如何才能免除战争或殖民地统治,消解贫困与不平等的状况,因此,分析是绝对必要的。

摘自小熊英二着,《活着回来的男人》

日本作家小熊英二。

端:您怎么评价“安保法案”的相关争议?您认为多数反对者反对的是安保法推动的程序,或是安保法的实质内容?

小熊英二:我个人的想法是法案制订过程有瑕疵,我个人也不赞成它的内容。

从一般性的民意调查可以发现,大约有30%到40%的民众反对安保法案本身;反对制订法案的程序,大概有40%。两者相加,有80%的民众反对。剩下不到20%的人则是赞成。

安保法案是把11项法案一并包裹通过,其中10案是旧法修正,1案是新订法案。法案的内容各式各样。

例如90年代曾经提出的,因应台湾和韩国发生问题时,日本自卫队可以协防介入处理的美军,也放宽了使用武器的规范。

它也放宽了自卫队支援美军在中东行动;以及支援联合国维和行动时使用武器的限制。这使得日本自卫队有可能涉入例如以“联合国维和”名义,在南海的行动。

零乱地修正了这些法律之后,总的来说,这是把从90年代到2000年,各种不同版本的法案统整起来,全部的规范都放宽了。因此这个法案对于支援美军的确有一定效果,但能不能防卫日本,效果则令人怀疑。

另一个要考虑的问题是,日本如果没有受到攻击时,它不可以使用武器,行使“自卫权”。但这一次法案放宽为,与日本有“密切关系”的国家,如果发生状况时,准许日本发动“协助自卫”的权利。

在这种情况下,到底日本可以出兵的条件是什么,大家其实也非常质疑。但针对这一点,日本政府的解释是“法条上没写,由当时的政府视当时情况决定”。因此,举个例子,911事件是不是也可以认定日本亦受到威胁,然后派兵协同美军进入中东作战?

有人这样质疑时,日本官员回答:“不致于到这种地步”。但再回头问,究竟条件是什么?还是说不出来。

端:然而确实有例如菲律宾、台湾等国家,期待安保法通过后,能让日本政府面对中国的扩张和威胁时,更能尽一份维护区域安全的责任。您怎么评价这样的期待?

小熊英二:我可以理解这些国家的想法,但从实际状况思考,日本政府不会这么做,事实上也做不到。

日本政府先前的确说,面对中国危机时,日本需要这个法案。但如果以此为藉口,那为什么不要把例如苏丹的联合国维和行动也加入进来?由此可以看出来,这完全不是一个可以维持东亚和平的法律。

自民党政府对于上头这样的质疑没有明确回答。而只是再三强调,只要日本支援美军,就能保障日本安全。日本民众就此质疑:我们可以这么相信美国吗?日本政府可以自行判断出兵条件,美国政府可以自行判断是否要求日本军队协助。

我这样稍稍说明你就知道有多复杂,这些规范太笼统,给政府这样的权力实在太危险了。

(端传媒台湾特约撰稿人文青龙也参与专访,对本文亦有贡献)

朴正熙

韩国现任总统朴槿惠之父。出生于1917年11月,于1961年发动5.16军事政变成功夺取政权,担任总统长达18年之久,直至1979年遭暗杀身亡。朴正熙极具争议性,不少人称赞他的经济发展,使韩国自此在经济上超越北韩;但他的铁腕及独裁统治,亦受到不少反对者的批评及谴责。(资料来自维基百科)

村山富市

1994年6月至1996年1月,于日本社会党、自由民主党、先驱新党的联立政权中担任内阁总理大臣。1995年8月15日,村山在二战结束50周年纪念会上发表“村山谈话”,表示日本必须对给亚洲造成的痛苦自我反省;并针对日本的侵略殖民历史,再度表达他最深切的愧疚和由衷的歉意。不过,村山此一外交态度,被日本右翼政治势力批评为“屈辱外交”。(资料来自维基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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