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

世间不再有高迪

终生独身,不善社交,极少写字,高迪对艺术和工作的投入,重叠了情感与精神的世界,合而为一,浓郁不可自抑。

特约撰稿人 柴子文 | 作者系自由写作者,现为文艺复兴基金会总干事。

刊登于 2015-10-06

高迪设计的米拉公寓。摄:David Ramos/Getty
高迪设计的米拉公寓。

这是高迪的一天。

用一天的时间,我们逛了巴塞罗那三处高迪的代表作:圣家族大教堂、米拉公寓和巴特尤之家。筋疲力尽而归,却因为他的建筑而对巴塞罗那的灵魂,多了一层理解与敬畏,再累,也觉得值。

说高迪是巴塞罗那之灵魂、西班牙的瑰宝,恐怕没人会反对。他的建筑如同一门现代哲学,将宗教与艺术、自然与科技连结起来。崇尚、研究和效法自然是他理性的起点,也是他的终极追求,最后他是将人的品质和尊严放回自然。

在高迪建筑的生活世界里,野心豪情与享乐谐趣彼此共存,宗教情怀与生活质素同等重要。

在高迪的房间用iPhone

在他一百年前设计的现代公寓里,电梯、地下车库、抽水马桶等新发明,通风、采光和输水等新技术,这些当时的新玩意,都被妥贴地运用到日常生活中。他开创出现代生活的时尚风气,引领了一百年的风骚。参观过他舒适方便、大方时尚的公寓,恐怕没有人敢说已超越了他。我们其实还生活在他的时代。在高迪的房间,使用乔布斯的 iPhone、mac 电脑,一点也不会觉得“穿越”。

而高迪童心未泯、异想天开的马赛克世界,则是灵活运用自然元素的典范。自然的曲线、结构和色彩,是他得心应手施展才技的真正老师。海龟是灯,柱子如树根,蛇的胸腔变身阁楼,匠心与工艺的无间合作,随处可见。

艺术家的梦,谁可以讥笑或评断?他荣幸得到机会,在人们最常去的公共空间,建造自己的乌托邦。

高迪将一生投入建筑艺术中,师法大自然,钻研几何学,死后,留下的作品有七件被列为世界遗产。人所熟知的圣家族大教堂,已经开工133年了,根据高迪的蓝图,至今未能完工。据说,2026年,也就是高迪逝世100年的时候,被设为预定完成的时间。但西班牙人都会把这看成一个笑话,也许心底里也压根没希望有朝一日会完工,早已习惯了它的未完成。

但为什么要建圣家族大教堂,或者说,既然已经有了梵蒂冈那些艺术与宗教完美结合的千年大教堂,为什么世间还要再多一座宏伟的基督教堂?它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这个问题,对高迪来说是无意义的。因为,你问他,他会摇摇头,回答说,他只是想着要建一座城堡,一座每个细节都要与大自然融通、进而展现最高造物恩宠的梦的殿堂。艺术家的梦,谁可以讥笑或评断?他荣幸得到机会,在人们最常去的公共空间,建造自己的乌托邦。

因此,圣家族教堂再宏伟,高度也不能超过巴塞罗那最高峰的171米。他说,人的创造,不能超越自然的高度。

圣家族教堂:献给上帝的曲线

更加西班牙风格的一件事是,这个始终在建造中的大教堂,并非隶属某个教会,而是由一位书店老板发起兴建。犹如不自量力的骑士唐吉珂德般,一个人就像一个教会,胆敢与梵蒂冈比天高。那种浓郁的宗教情怀,与其说是来自教会,不如说更多是内心深处的呼求,源于自然多于人工。这大概也是感动高迪接手这个原本烂尾的大教堂的原因之一。

相比现代公寓,大教堂的兴建,对高迪将自然溶入建筑的实验,别具意义。建造巴特尤之家时,他可以在毫无施工图纸的情况下率性开工,以致作为建筑设计师,他必须亲自指导施工队,工程才能完工。圣家族教堂完全相反,他宁愿自己有生之年看不到,也要预先绘制一张百年的蓝图,让后世的艺术家和建筑师跟他一起,建造一个可以永恒伫立、人人享用的建筑,那正是最合乎自然的决定。

抛开大教堂本来的宗教性,高迪的杰作,充满了加泰罗尼亚的个性,是一个挑战既定观念的艺术实验场。

虽然以三个象征耶稣诞生、受难和复活的立面为主体,辅以代表耶稣和12门徒、四福音、圣母玛丽亚的18座塔楼,构成建筑的外在逻辑,然而,真正让人叹为观止的,是高迪几乎把整个自然附体其上,一座教堂,顿时变成了一艘诺亚方舟。

一个人就像一个教会,胆敢与梵蒂冈比天高。那种浓郁的宗教情怀,与其说是来自教会,不如说更多是内心深处的呼求,源于自然多于人工。

塔楼和外墙,则黏附着造物天地。以洞穴、山脉、花草动物为灵感装饰石雕,怪兽滴水嘴、花球装饰的塔尖、蜗牛状螺旋直落的楼梯,连塔尖的十字架都镶以球形花冠。近距离观看,大教堂像巨大的镂空了的蚁丘,也像海滩上的沙雕城堡,有人称之为“石头构筑的梦魇”,蜥蜴、蛇、蝾螈散布角落门楣,你一度觉得“后现代艺术家”高迪,原本是想给大教堂涂上黑色。

乍看之下,大教堂竟令人有点恐怖。然而这却是最真实的自然,让人敬畏,又充满生机。没有一根直线,也没有平面,而是以螺旋、锥形、双曲线、抛物线的各种变化组合。

“直线属于人类,曲线属于上帝。”高迪不仅这样说,还用自己的人生这一条直线,贡献给了上帝那条无尽的曲线。

在建造圣家族大教堂的43年间,高迪把自己的家也安在了工地旁的工作室。每天早上五点,准时出现在施工现场。终生独身,不善社交,极少写字,高迪对艺术和工作的投入,重叠了情感与精神的世界,合而为一,浓郁不可自抑。

有一次,他在大教堂附近边走边想,也许是要看看大教堂和小公寓,这两件艺术本质上神秘相连的作品的呼应。一不小心被车撞倒,衣衫朴素得无人认出他,因而未能得到及时救治。在送去医院不久后死亡。

世间不再有高迪,巴塞罗那痛失了慈父。送葬的队伍从医院排到大教堂,一路延绵。如今,他安息在圣家大教堂的地下室,仿佛,继续在监工,静静等待着后人完成他的大教堂。

坐在圣家族教堂的大厅里,施工的噪音盖过了圣诗歌声,人群熙来攘往,一点没有庄严神圣的氛围。塔楼给教堂内部腾出厚重的空灵感,而彩色玻璃将采集来的自然光投射在不同的厅堂,越往上颜色越淡,象征救赎的光,从自然而来。

我仿佛看见一位神情严谨的老人,对着施工人员指手划脚,有点不耐烦。可转身抬头看到穹顶,他内心充满喜悦,会心一笑。

桂尔公园:有机社区的前卫实践

第二天一早起身,迫不及待继续探访高迪的桂尔公园,这个在自然环境里的建筑。这次,高迪将融入自然的创作理念与城乡结合的社区理想相乘。他把自己的公寓也安置其中,足见重视程度。

这是个失败的商业开发计划,桂尔公爵和高迪最终未能筹集足够资金,施展有机社区的前卫理想。但20世纪初的这一超前实践,实在令人惊叹,高迪也将他最有创意的艺术创作投入其中,人人共享、城乡结合、恢复加泰罗尼亚传统美德的三位一体,是高迪的生活信仰所在。

虽然彩色马赛克蜥蜴吸引最多游人,我们却在那个巧妙构造、与山泥绿树融为一体的素朴长廊驻足良久。隐蔽成为自然的一部分,尽量减少材料和结构的人工修饰,粗粝、野性却不张扬,没有比这更能呈现高迪内心情怀的作品了。高迪的住宅也是如此,窗户、墙角、屋脊所用装饰各个不同,没有用花俏的颜料,平淡而近于自然,但创意和心思丝毫不减,只是随心所欲,显得朴素大方。

人人共享、城乡结合、恢复加泰罗尼亚传统美德的三位一体,是高迪的生活信仰所在。

这些带着灵气的艺术杰作犹如天使般洒落在巴塞罗那城,但高迪出现在这里不是必然的。在高迪的毕业礼上,建筑学院的院长说:“真不知我们是把证书颁发给了一个天才,还是一个疯子,只有等时间来证明一切了。”

时间站在了高迪一边,不仅因为有那样心胸开阔的艺术学校,还因为有懂得欣赏原创艺术、前卫理念的赞助人。高迪得到桂尔家族的全力支持,犹如文艺复兴时期米开朗基罗得到美第奇家族的慷慨襄助一样,令他可以自由发挥,肆意施展艺术奇想。

弗拉明戈:跟自己的影子搏斗

结束高迪之旅,我们带着明朗的心情,高高兴兴地去那个有一百年历史的市场。

远远高于美食的生活格调,各种新鲜食材的多样多产,从海鲜、火腿、香料、鸡蛋、果蔬,无一不是讲究生活的表征。在朋友推荐的海鲜摊档不停加餐,那个老伙计,依然是朋友多年前来见到的那一位。

出发前订位的弗拉明戈,是旅途中异常期待的特别晚餐。我们匆匆赶到时,踢踏声已渐渐响起。

有在弗拉明戈原产地看过的朋友觉得演出不够火候,也有人无法忍受身材不够苗条的男舞者夸张的表情,但我们一致赞叹那位有着沙哑沧桑歌喉的老人。

急促的停顿,急促的颤抖,面对命运,只能不屈的迎面而上,要么生存,要么灭亡,别无选择。

第一次近距离看弗拉明戈舞,我被第一个出场的长裙舞者深深震撼。女舞者表情凝重而不浮夸、动作利落而不招摇,伴着歌声起承转合,恰到好处,步步到位。她必须与长裙共舞,在节奏和停顿之间的短暂瞬间,照看、痛斥、安抚那犹如长尾的裙襬,爱之,恨之。仿佛,她是在跟自己的影子搏斗,无论挣扎还是拥抱,她都无法摆脱自我的捆绑,那才是人的命运真正的枷锁。

弗拉明戈舞的起源与发展,离不开吉普赛人的流浪与苦难。因此,朋友戏称他们脸上总有种“亡党亡国”的痛苦表情。被压抑、被摆布、被歧视的流亡历史,塑造了吉普赛的民族性,也赋予它急促的节奏。急促的停顿,急促的颤抖,面对命运,只能不屈的迎面而上,要么生存,要么灭亡,别无选择。

嘹亮悲戚的踢踏声,正是最后的警钟,或者丧钟。

巴塞罗那的周末是通宵热闹的,但我们因为第二天要早起赶火车去达利的故乡,只好早早休息。

(小标题系编者所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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