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

吴明益:伤心就是一种凝视

伤心就是一种凝视的反应。而伤心是否有力量,端看你是否从此朝向主动理解苦难(也许就在脚底下的)而定。

特约撰稿人 吴明益 | 国立东华大学华文文学系教授,有时写作、画图、摄影、旅行、谈论文学,副业是文学研究。

刊登于 2015-09-07

编者按:三岁的叙利亚小难民Aylan Kurdi遇难了,他小小的身体匍伏在海滩上。这场景,通过影像传给全世界;又旋即被改作各种图像,传播於网络和传媒,既引发了人们对叙利亚内战问题的关注,也再次引发争议——关于对「痛苦」的观看和对其进行再次「创作」的可行性。我们邀来两位摄影评论者写下文字,他们不约而同都提到Susan Sontag的名作《旁观他人之痛苦》,观看与被观看,道德与真实、关怀还是尊重⋯⋯观点相同与否,都是希望在今日语境中,启发我们的思考。

对于记录暴行的照片,美国作家桑塔格认为,不论那些照片激起了多少憎恶与怜悯,你都不该忘了追问:“还有哪些照片,谁的暴行,哪些死者,不曾被传媒披露?”摄:Francesco Gattoni/Leemage via AFP
对于记录暴行的照片,美国作家桑塔格认为,不论那些照片激起了多少憎恶与怜悯,你都不该忘了追问:“还有哪些照片,谁的暴行,哪些死者,不曾被传媒披露?”

一张叙利亚男童陈尸海滩的照片,成了近日世界的共同话题。我查看了拍摄这照片的摄影师,是来自土耳其的 Nilüfer Demir,她表示自己发现男童时,尸体时已全身僵硬了,而她认为摄影师的责任,就是让世界看见。

许多人引述了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的说法,说我们正在“旁观他人之痛苦”。可见当年她提出的这个词与概念,多么能渗透人心。但为什么要旁观“他人之痛苦”?或我们应否“旁观”他人之痛苦?一位学生来信问。

桑塔格在早期的《论摄影》中,对影像造成的情感疲乏有过批判。当灾难、战争影像每日每夜曝露、侵入我们的生活时,人的感受将被腐蚀,道德判断也会流失,到最后可能无动于衷。桑塔格也批判了摄影者的“旁观”,在一篇名为〈由朦胧的摄影看美国〉的文章里,她说:“照相机是一种通行证,它打破了伦理界限和社会禁忌,免除了摄影家对被摄者应负的任何责任。给别人拍照的全部要义就在于,你并非干涉别人的生活,只不过拜访他们罢了。”(《论摄影》,湖南:湖南美术出版社,1999:55)

而在〈柏拉图的洞穴〉里她更独断地说:“照片不可能创造道德立场。”不过,“它们可以强化某种立场──并可以催生某种观点。”(1999:28)

“作为他国灾劫的旁观者,是一种典型的现代经验,这经验是由近一个半世纪以来一种名叫『记者』的特殊专业游客奉献给我们的。”

二十多年后桑塔格出版《旁观他人之痛苦》(Regarding the Pain of Others),我认为她对摄影的批判已经转为理解。桑塔格在这本篇幅不长的书中提到,“作为他国灾劫的旁观者,是一种典型的现代经验,这经验是由近一个半世纪以来一种名叫『记者』的特殊专业游客奉献给我们的。战争如今已成为我们客厅中的声色奇观。有关别处事件的资讯,即所谓『新闻』,重点都在冲突与暴力─『有血流,领先售』(If it bleeds, it leads)是小报及24小时新闻提要节目的指导方针。对那些逐一闯入眼帘的凄楚,人们的反应可能是怨悯、愤怒、认可,或觉得过瘾。”(Susan Sontag, 台北:一方,2004:29)这段话看起来很像是她之前的批判声调,好像摄影就像兀鹰,但事实不然。

桑塔格进一步思考,通过摄影,现代生活提供了无数机会让人去旁观及利用远方的“他人的苦痛”。暴行的照片可以导引出南辕北辙的反应,有人呼吁和平,有人声讨血债血还,有人会因为源源不断的照片讯息而模糊地察觉有些可怕的事正在发生……那些图片实在太易令人怨恸。然而不论那些照片激起了多少憎恶与怜悯,桑塔格说,你都不该忘了追问:

“还有哪些照片,谁的暴行,哪些死者,不曾被传媒披露?”

这时的桑塔格,对战地记者以及第一线的摄影家有了不同以往的理解。她提到“战地摄影师命丧当场的机会与他们瞄向的人物也差不了多少。”而那些受苦的难民,本身也希望自己的痛苦能被拯救,他们希望在摄影机前表呈自身的痛苦,要人们知道他们所受的灾难是“独特的”……..。痛苦各不相同,自身的痛苦被等同对待,这对受难者来说情何以堪。

因此,桑塔格也不再像自己作为一个锐气正盛的学者时,那样的骄傲于批判的立场。她给了我们一个视野,一个为何摄影者得用照片让我们旁观他人之痛苦的解释。她说:“点出一个地狱,当然不能完全告诉我们如何去拯救地狱中的众生,或如何减缓地狱中的烈焰。然而,承认并扩大了解我们共有的寰宇之内,人祸招来的几许苦难,仍是件好事。一个动不动就对人的庸暗腐败大惊小怪,面对阴森狰狞的暴行证据就感到幻灭(或不愿置信)的人,于道德及心智上仍未成熟。”(2004:129)

而那些受苦的难民,本身也希望自己的痛苦能被拯救,他们希望在摄影机前表呈自身的痛苦,要人们知道他们所受的灾难是“独特的”……..

她说:“人长大到某一年纪之后,再没有权利如此天真、肤浅、无知、健忘。”

《旁观他人之痛苦》的英文书名是Regarding the Pain of Others,Regarding也能译为注视、凝视。这些透过摄影家之眼的凝视,正是让我们不沉迷于天真、肤浅、无知、健忘的利刃。它可能让我们开始关心叙利亚,或者他国对待逃难者的态度,从而反省自身民族的命运。

我问学生是否看着那张照片是否感到伤心?伤心就是一种凝视的反应。而伤心是否有力量,端看你是否从此朝向主动理解苦难(也许就在脚底下的)而定。   开学在即,这学期我将开设“小说创作”,并被系上交付开设华文文学史(元、明、清)的责任。后者或许有学生会开始怀疑,我们读“中国”的文学史做什么?

我想告诉他们,在元、明、清这个三个帝国里,就有两个是非汉族创造的王朝,而元帝国普遍被认为,是世界史的重要开端。那些时代的文学,也充满了各种异端的声音,绝不天真、肤浅、无知、健忘的声音。就像我们之前阅读当代世界文学与台湾文学史的目的一样,意义不在记忆,而在试着从历史理解文学存在于人世的意义。

至于小说课的第一堂我已经准备好了,就用桑塔格的两则引文,开始一学期的课程:

“所谓作家就是一个关注世界的人。”(Susan Sontag, 2002:35)

“亲爱的,请继续写。你的信一定会寄到我这里来,你可以用你真正的、小得不能再小的字体。我会把它拿到灯前来看。我会用我的爱将它放大。(《最后一匹人头马是怎么死的‧信里人生》,台北:大块文化,2006:2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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