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2016台湾大选

范云:还停留在谁是“本土”是旧政治

从野百合世代的学运明星,到学术界与民间社会的活跃人物,社民党召集人范云如何在新兴政党风潮中,面对政治分歧与角力?

端传媒记者 林怡廷 发自台北

刊登于 2015-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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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按:台湾明年一月的立法委员选举被部分政治观察家形容为“小党的战国时代”,其中“时代力量”、“绿党”和“社会民主党”三个脱胎自社会运动的政党,是倍受各方注目的一股势力。端传媒依序推出这三个政党负责人的深度专访,今次让我们了解“社会民主党”的政治理念。

台湾大学社会系副教授范云。摄: Aaron Peng/ 端传媒
台湾大学社会系副教授范云。

1990年3月16日,几千名大学生在台北中正纪念堂广场(现在的自由广场)静坐,要求时任总统的李登辉“解散国民大会”、“废除临时条款”、“召开国是会议”、“提出政经改革时间表”。五天后李登辉接见学生后召开“国是会议”,隔年废除架空了宪法的《动员戡乱时期临时条款》,国家运作回归宪法本文。1992年国会全面改选,在中国大陆选出的民意代表全面退职,奠定台湾民主转型的重要基础。

这场25年前的学生运动以“野百合”为象征,范云就是野百合的总召,当时最耀眼的学生明星,也是一个世代的代表性人物之一。

随着民主化的脚步迈开,当时许多“野百合世代”成员投入了政治工作。2000年台湾首度政党轮替,权力也曾经向范云招手。但她选择走向学术,在台大担任教职,也积极参与社会运动,担任非政府组织“妇女新知”董事长。

在过去,范云以体制外的社会运动促成国会全面改选;这一次,她带着更大企图,成立“社会民主党”,提出“中间偏左”的政策路线,希望通过国会选举进入体制,扭转台湾民主化25年后,与社会公平正义越发偏离的方向。

端传媒记者特别专访到范云,以下访谈摘要:

端傳媒(以下簡稱“端”):您大学参与社运、经历野百合运动,也曾有机会进政治圈,后来选择学术工作,然而是什么关键原因让妳在此刻决定投入政治?

范云(以下簡稱:“云”):我一直都没有从政打算,也从不觉得自己适合,所以野百合结束后我念研究所、博士,决定走学术路。拿到博士学位时,也正好政党轮替了,虽然有点提早到来,但对野百合世代来说,还是会觉得要回来投入民主化的工程,但不一定要从政,我可以用学术,以公共知识分子的身份,参与社会改造。

我原本在中研院,但也发现单纯学术工作不够,2005年到台大社会系任教,也是认为教育工作可以影响新世代,其间我参与公民社会的深化,从性别、妇女议题、野草莓、守护民主平台等等。

很多人问我为何现在从政,我觉得没有什么特别的契机,只是觉得不做更多事情台湾不会往更好发展。过去以为民主化后公平正义会自然到来,但十五年后发现不是如此,民主化后台湾越来越向右倾向财团,对富人减税,选举被金钱影响、台湾经济发展持续上升,但人民的收入倒回十五、六年前。

我现在希望能打造一个比较好的政治环境,让年轻人进来,让大家不会这么快腐败。制度和环境对个人影响很大,与其检讨个人,不如谈如何打造更好的环境,让个人声音出现。

端:从绿党、第三社会党、公民组合、到成立社会民主党,可否谈谈您尝试进入政治领域的三个阶段及想法上的转变。

云:2000年到08年陈水扁执政时期带给公民运动很好的反思契机。过去政治运动和进步运动一起,但后来有被绑架的感受,所以2008年有大家觉得台湾应该要有一个进步的政治力量推动进步价值,改变蓝绿的版图。其实更精确的讲,是区域选举对第三势力不利,但政党票有空间。2008年是第一次投政党票,这次已经是第三次了,政党票的意识比较成熟。

从结果来看好像我越走越政治,其实我一直都关心政治,只是位置不同。过去不觉得自己要跳到第一线,只要支持别人就好,所以在第三社会党、绿党我都是外围,一个支持者,现在必须要自己跳下来。

端:现在来看,社会民主党的路线,在八十年代到野百合,都一直有此论述传统,只是在当时政治运动的议程中,被列入后面的顺位。而今日社会比较发展成熟了,好像有机会实践,但您认为这些论述足以回应台湾新时代的难题吗?

野百合当年没有中国因素,内部反思什么是中国、什么是本土,但现在我们要看如何在中国压力下守护民主。

范云

云:全世界的学生运动都带有左翼色彩,台大本身就有反杜邦、环保、劳工运动。学生本来就是杂食主义者,不会这么纯粹。野百合回应的是当时最重要的矛盾:威权下的本土化和民主化浪潮。野百合当年没有中国因素,内部反思什么是中国、什么是本土,但现在我们要看如何在中国压力下守护民主。

但现在我们只有粗糙的选举,要如何规范民主必能得到好结果?确保政治有没有回应我们所想要更美好的生活?还有关于公平正义的问题,台湾一直是长期剥削劳工的经济体制,伤害环境、剥削劳工、不尊重性别和家庭的生活,这些我们都要反映。

端:从太阳花运动期间的论辩中,可以看到台湾社会对反中国因素有共识,但是否进入区域经济整合的赛局则没有。我们面对的当代难题:崛起的中国,以及高度全球化下的区域整合趋势,这样的时代,台湾内部产业策略往往更被外部局势牵动,而台湾在经济民主的论述上是否能自绝于外?

云:中间偏左不只是内政,研究外交的人都知道,都是内政决定外交。台湾内部对经济模式的思考,也会反映在两岸的经贸关系。社民党很关注另一个新经济模式的思考,重点不是迷思寻找下一个会赚钱的产业,台湾本来就是中小企业为主的经济体,国家的角色应该是提供很好的基础建设,对土地劳动环境都友善。

因此对于区域整合的参与,我们的态度也一样,符合我们价值的才参加。否则财团永远都可以恐吓你:不这样做我们就外移,但我们要问,真的是这样吗?没有竞争力的企业是不是就该被淘汰?

端:以台湾的宪政体制来看,最现实的制度困境就是小党生存不易,因此普遍第三势力必须整合才有机会,不要分散力量。而最后社民党和绿党整合成功,人民力量走自己的路,可否谈谈这次整合的状况?

云:如果这是一个新政党的风潮,反应台湾社会确实有此需求。现在是百花齐放,把自己想像中的新政党组织起来,到如何生存的实践,就是一个竞合的过程。

我们也能理解大家对第三势力的整合和期待,当初从公民组合分出来,大家都同意要分进合击,因此我就不回应了。我认为现在比较重要的是各自把理念和特色说清楚。关于整合方面,我们希望成立一个宽松的参政联盟,协调出共同政见和优先法案,这部分有共识了,再谈政治上的合作,从区域的协调到不分区的共提名单。

对总统候选人的表态的确是一个分歧点,不过未来还是保持任何合作的可能性。至于担心政党票浪费的人,自己会做最有智慧的判断。说到这个,台湾选民是最擅长做策略性投票的,早期党外年代,多席次选区的选举大家会配票,这点我在耶鲁的老师很叹为观止。

端:社民党一开始就跟绿党路线相近,关系也不错,为何这次整合还是从三月谈到八月这么久?

云:社民党是年轻的政党,党员也不多,取得整合共识很快,但绿党是个19年的政党,有党内民主的程序需要处理,这个部分绿党特别重视,因此花了不少时间,我们很尊重也乐见这样的过程和结果。

端:目前看来,时代力量和你们整合不成功的主要差异在对民进党的态度。社民党说过不和民进党协调,也不会特定支持民进党的总统候选人,这和时代力量很不同,为何会有这样的政治判断?

云:是否和民进党合作,在政治上都有得有失,我们必须要很务实,很清楚自己的理念。为什么我们不参与民进党的民调和协调呢?因为我们认为台湾社会值得更好的政治力量,来回应当前最重要的问题:分配正义及多元民主。

国民党不过半也是我们蛮重视的目标,因此我们也喊出“淘汰国民党、监督民进党”的口号,我们认为要有关键的进步力量进到国会。

目前不分区的政党票应该没有问题,从很多数据和资料看来,第三势力联盟会过5%的门槛,可望分配不分区立委席位。现在有民调显示百分之四十几的人愿意投给第三势力,距离选举还有半年,还有成长空间。

端:您曾强调不走台北市长选举时的柯文哲模式:和民进党协调后,在某些选区获得全力辅选。但毕竟除了媒体效益的“空气票”,组织票在选举也很关键,但也是新兴政党最弱的部分。在这方面社民党在理想与现实中要如何拿捏?

云:柯文哲不用想一个政党的未来,我们想的是长远路线。柯文哲是市长,不用监督民进党,因此可以和他们保持合作关系。而我们选的是国会议员,民进党可能会执政,是我们未来要监督的对象,如果我们是靠民进党选上,选民会有疑问我们要怎么监督?

如果在思维上还是走“泛绿大联盟”,无助于我们的扩展。未来民进党若执政了,我们也不好监督,这些条件都和柯文哲不同。再者民调本来就对新人不利,多少人可以有柯文哲的条件?我们选深蓝选区就是很清楚,民进党有遥远的距离,应该不存在协调问题。当然一方面也是候选人都想要在自己的出生地长期耕耘。

端:妳同意一些人认为,第三势力错过了九合一选举的最佳时机吗?毕竟地方选举的复数选制比国会选举的单一选制容易。如果2016没有办法进到国会,也过不了3.5%的政党补助金门槛(编按:依台湾法律,立委选举得票率达到3.5%的政党可以获得政党补助金),社民党还会继续吗?

云:我不认为能量消长是这么看的。去年年底的地方选举的确让我们看到一些可能性,只要有不错的年轻人返乡参与地方政治,民众是期待的。一个议员可能三千票就能当选,台北一个里长要四千票。我一个在花莲的朋友,长期做新移民的议题,差一百多票就当选了,这代表地方有蓝绿之外的空间。因此。这次选完未来我们一定会投入2018年的地方选举,需要更多人才。

另一方面,的确我们想组新政党的,都会对全国性议题有自己的主张,但不妨碍地方人才的培养,立委选举因为选制的关系是难上加难,但是值得一战。可以利用选举的曝光机会,让大家看到新政党,知道你的理念。这绝对不是最后一战,而是让大家知道我们是谁,为什么要站出来的重要一战。

端:大家谈超越蓝绿很久了,曾有一篇关于台联选举策略的分析,2008年台联标榜超越蓝绿惨败,2012年重新强调台独立场拿到9%的席次,某种程度可能解释统独议题、国家定位问题还是比较符合台湾选民的口味上。您觉得以台联的例子看来,社民党坚持着墨内政的“中间偏左”路线有机会吗?

我们要的是进步本土路线,要关照公平正义的本土。

范云

云:如果我们只为了市场,加入两大党就好了,不是为了选上而选上。社民党认为这个空间不是没有,只是需要一个新的路线,将我们的理念清楚告诉大家。

社民党很清楚的主张台湾是主权独立的国家,我们反并吞,不管在两岸、统独议题,立场都很清楚。不高举建国当然还有很大空间进入国会,台湾要往前走,不是还停留在谁是本土,那是旧政治。

现在台湾统派已经不到百分之十,我认为我们要讨论的是更实质的内容,反思过去降低成本、发展主义的思维、环境正义、土地正义、性别议题等等。本土不应该被民进党垄断,我们要的是进步本土路线,要关照公平正义的本土。

端:和时代力量比起来,社民党推出的人选除了您知名度比较高之外,其他候选人都不走明星路线,以理念先行,但选举也有其现实的考量,快政治与慢政治之间要怎么拿捏?

云:我们没有反对明星,我们只是认为明星也需要培养,是否能有团队的共识很重要。我们要的是理念路线的长期耕耘,所以找的候选人都是在他们的社群得到认可,有信任基础的人选。

无论如何我们认为,对的事情就该去做,时代的机会已经不一样了,我相信社会民主的空间在台湾是需要的,我们也有准备要长期打这场仗,我认为2016年我们就会有不错的成绩。

这次会乐观不是没有理由。过去几年公民社会崛起,新一代年轻人对社会的觉醒、政治的参与,这些都是之前没有的环境。这次投入的政治人才数目也更多。另外,除了绿党外还有我们与时代力量的参与,媒体对第三势力的关注也比过去多很多,加上选民在投政党票的经验也更成熟了。

最近的民调我们有1%的支持度,政党才成立两个月,但到投票还有七个月,选战也还没开打,我们认为有等比例成长的空间。我不这么悲观,觉得第三势力的现状是分裂,我还是认为我们在分进合击,而且一起把饼做大。现在就像我们有一个第三势力商店,里面商品琳琅满目,让台湾选民挑选。我们不知道哪一个是选民的选择,就只是相信自己,把自己的理念忠实的呈现出来。

端:可否稍微总结一下您这段时间从一个社会学者投身选举的心情,和最深刻的体会。跑基层选举所接触到的社会,和您过去理解的社会有差距吗?

云:其实没有很大不同,只是深切体会到政治是没有生活品质、不人道的环境。

我们要政治人物到处握手、跑摊、二十四小时stand by,不合理的工作环境,又会吸引什么样的人进来呢?还有对政治人物的谩骂、贴标签、没有尊严的网路空间等等。当然我已经投入政治工作本来就要承担,但最近感受特别强。如果要好的人才愿意投入政治,就必须要先改变这里的文化,政治才可能会更好。

我的家人都支持,只有母亲反对。很有趣的是我侄子跟我说:“姑姑妳怎么清流变浊流?”可见在台湾政治形象很差。但政治是一个可以令人尊敬的工作,如果大家都不想投入政治,就只会更糟。我们有责任创造更好的环境,让各方面的人才、更多政治素人愿意进来,我们才有新政治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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