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好:
这个季节,从我所在的世界角落望向天上,常会见到一颗闪烁著橙红光的星。
在冬季的北半头望向漆黑夜空,在猎户座的三颗腰带星的左上角,会找到一颗叫猎户座α,或Betelgeuse (来自阿拉伯文Ibt al-Jauzā’,指巨人的肩膀)的红超巨星。它距离我们六百多光年,曾经是一颗像太阳一样的恒星(只是质量和体积都大得多),如今已走到生命的尽头,外层膨胀、核心收缩,进入红超巨星阶段。再不久,它的核心会再度坍缩并发生超新星爆炸,正式结束自己的恒星生命。
杜甫在《赠卫八处士》里写“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参宿”指的就是猎户座α,“商宿”是天蝎座。参宿在地平线上空时,商宿一定在下方,一升一沉,一出一没,所以永不相见。杜甫在安史之乱后流离多年,难得能与旧友“重上君子堂”相聚畅饮,但深知乱世中别后难再重逢。所以诗的最后一句:“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这阵子,可能因为一年将尽,我常常想起那些一墙之隔,一去经年的朋友。当然不是不知人生实难,千千万万种离别都是寻常而不得已,但人生不是知道就能释怀。
今年最后一夜的凌晨,我走出户外,尝试找这颗杜甫在一千二百多年前,就在中原(零光害)的凉夜抬头看过的星。距离我们六百多光年的猎户座,是夜空中我们能肉眼看到的星星中相对远的一批。感谢“杀掉时间”的爱因斯坦,我们知道杜甫不知道的事:我们今天见到的橘红色星光,是它早在六百多年前,大概是明朝永乐后期发出的旧讯号,只是花了六百年才抵达地球,让我们看到。
最近几年,常有消息说猎户座α的光大幅变暗,看起来是快要超新星爆发的迹象(别担心,虽然我们可以“观赏”到它的爆发,但我们不会被波及,而且它又亮回来了)。我问读物理的另一半,猎户座α会不会早就超新星爆发了,只是因为它离我们太远,我们还不知道?他淡淡说,可能是的啊,但在某种意义上,它是不是已经爆了并不重要,只有它的光真的走到我们这里,才算和我们发生过关系。
在物理的语言里,光就是信息,我们能经验的世界是一个慢慢向外展开的光锥。然后我突然有个有点傻(且不科学)的想法:那些我们以为已经尘埃落定的东西﹑没有被伸张的正义、觉得人生实难的时刻、已经没法再见到的人、已经完结的机会——或许还在以各种形式向我们走来;很多自以为早就断裂的关系,也还在延迟抵达的时间里与我们相遇。
而做新闻,好像就是一个压缩时空的行业。我不能承诺明年的星空会更亮,但我可以保证,只要我们还在同一个宇宙底下呼吸,我们会继续抬头看星,把我看到的、听到的、相信值得记住的,好好的写给你。你不一定要相信世界,但我希望你还愿意相信,有一些人会和你一起望向同一片黑夜。
所以,今夜,抬头望向天上吧。
2025年,我很庆幸一如以往,端能陪著你走到尽头。我们的年终专题也在今日开始发稿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你在这里,我们在这里,这样就好。
端传媒总编辑 陈婉容
2025.12.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