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两、三年前,我开了一个叫“寻找一块墓地”的栏目,原意是从死亡探讨活著的意义。栏目名让很多人不解,有人以为栏目是关于“跑坟”、坟场游或帮人寻找先人的(突然觉得这还是个不错的副业)。但其实这名字来自一本我很喜欢的小说。
捷克桂冠作家赫拉巴尔的《过于喧嚣的孤独》(Too Loud a Solitude)在1976年完稿,那是布拉格之春后,捷克“由乱入治”(官方称之为“正常化”)的时期:在那个时代,读书、集会﹑想东想西是危险的事,能让你在半夜被秘密警察抓走;“人”﹑“公民”是由国家定义的,而且能被官方接受的只有一种,就是爱国爱党者。小说的主人公汉嘉是一个在地下室操作压纸机,把大批禁书压成砖头的废纸打包工。他在肮脏的地下室与老鼠苍蝇为伴三十五年,但他也在那里挑一盏灯,偷偷读完了所有禁书。他的现实世界孤独﹑狭窄而幽暗,但他的精神世界是热闹﹑光明而宽广的。
有一次,汉嘉在地下室喝醉酒,眼前出现了两个人:一个是个年轻而意气风发的耶稣,另一个是满脸皱纹的老头老子。他在迷糊中见到了一场幻象:
我看见耶稣在不停地登山,而老子却早已高高站在山顶,我看见那位年轻人神情激动,一心想改变世界,而老先生却与世无争地环顾四境,以归真返璞勾勒他的永恒之道。当耶稣被美女和青年簇拥著,当他们高喊要革新一切,要起义,要推翻旧世界的时候,老子正孤身立于山顶,静静地寻找一块值得的墓地。
即使压纸机进入最后阶段,纸张开始喷溅、滴落血水和苍蝇的汁液,我看著年轻的耶稣仍沉浸在温醇的狂喜中,而老子忧伤而沉思地靠在滚筒边缘,带著轻蔑的漠然旁观;我看著耶稣自信地发号施令,移山倒海,而老子在地窖上空撒下一张无以名状的智慧之网;我看著耶稣这个乐观的螺旋,老子这个封闭的圆;耶稣浑身是戏剧性的冲突,老子却沉浸在对道德矛盾之无解的思索中。
在高压的,个人无法伸张的年代,赫拉巴尔拥抱的不是热血的耶稣,而是退让﹑不争的老子。他大概明白,天道从不偏袒谁,跟它讲道理不过徒劳;而跟机器冲撞的结果也是可预期的:就是粉身碎骨。但老子没有叫我们消极投降,他要我们“致虚极,守静笃”,在碾压中保持内在的空间,让自己成为水,绕过巨石,渗进最小的缝隙,活下去并静静等待。当你无法改变潮水的方向,至少可以决定自己不被冲散。
赫拉巴尔发明了一个词:“巴比代尔”,形容那些躺在时代垃圾堆上的小人物,像汉嘉一样活在肮脏﹑阴暗的地方的人。他们卑微却不自怜,他们的生活荒谬却还保有尊严。赫拉巴尔深知,在这样巨大的,在生命的各种层面都把所有人关起的囚牢中,我们所有人最终都会躺在时代的垃圾堆上。但老子会反问我们,当终局已定,垃圾堆在等著所有人的时候,我们会不会反而获得奇异的自由?是不是我们不必假装会有别的结果,于是可以专心做要做的事,爱和保护该爱﹑该保护的人?老子还会问,你打算怎样活著,来配得上最后那一刻?
我把栏目名改成“寻找一块墓地”,正是因为那不是消极的找死,是倒过来问:如果死亡是确定的,那我要怎样度过这中间的时间,才让那块墓地不只是一个坑,而是一个完整句子之后的句号?
五年前,在香港的一个历史转折点,我写过赫拉巴尔,而最近的事情让我再一次想起了他。老子说过“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人应该明白刚强却保持柔弱,如同山谷一般容纳万物。在赫拉巴尔笔下,汉嘉正是这样的人:他知道书本里有多少璀璨的思想,却甘愿守在阴暗的地下室;他明白世界可以是什么模样,却不急于去改变它。
我们这个时代的巴比代尔们,大概也正在学习这种功课。在巨大得有回声的沉默里,总有一些东西,永远不能被压成砖头。我在想,有点卑微但不无骄傲地想,能守住它们的人,大概就配得上一块值得的墓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