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王偉雄:「宗教與科學」對談會後記

我在評價宗教時「爆出」一句「讀神學好嘥時間」(「讀神學十分浪費時間」),這是整個對談會中引來最多議論的一句說話。

刊登於 2017-01-25

編按:香港中文大學於1月13日舉行了一場「宗教與科學」對談會,邀請了《宗哲對話錄》兩位作者:美國加州州立大學哲學系教授王偉雄、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教授劉創馥,以及基督徒香港浸會大學宗教及哲學系教授兼系主任關啟文、香港教育大學科學與環境學系助理教授陳文豪,一同討論宗教與科學是否互不相容的命題。對談會吸引逾六百人出席,討論氣氛熱烈,不少人意猶未盡,《端傳媒》特意邀請了王偉雄教授撰寫以下討論會後記。

思托邦「宗教與科學」對談會。
思托邦「宗教與科學」對談會。

1月13日晚舉行的思托邦「宗教與科學」對談會長達三小時,主持人周保松朗讀康德著名文章〈何謂啟蒙〉的一段(那是《宗哲對話錄》劉創馥自序的引文)作為終結。這時,我從台上望下,看到六百多位觀眾中還有不少在舉着手表示想問問題,相信他們也知道講者不會再回答問題,但因為太想問了,才情不自禁舉着手;這反映了當晚觀眾的投入程度,也反映了他們對論題的興趣。最後,對談會在觀眾的熱烈掌聲中結束。會後周保松請吃潮州打冷消夜,還特地帶了一瓶貴州茅台,我久沒吃至愛的烏頭魚,一啖甘腴的魚肉一口香濃的美酒,暢快之至;大家邊吃喝邊「吹水」,都認為這次對談會十分成功。

評論這次對談會的文章陸續出現,至今已有十多篇,我這篇後記會盡量避免重複這些文章的論點。周保松的〈寫於「宗教與科學」大討論之後〉清楚交代了這次對談會的前因後果,而對談會的足本錄影亦已放在網上;如果只是想知道對談的大致內容,可以看《01哲學》的報導〈不要FF成Call馬開片!一場宗教和科學的「矛盾之旅」〉。

宣傳與期望

這個對談會在舉行前兩星期才開始宣傳,而且宣傳不多,主要是在臉書上,一張海報而已。可是,周保松後來在他的臉書加了一句評語:「這個很可能是1987年李天命和韓拿的大辯論後,香港哲學界最重要的一場宗教哲學大討論。」這就令一些人大有「食花生」的興致了!為了避免與會者有錯誤的期望,劉創馥在臉書寫了句「大家唔好咁多FF,到時係會好斯文、好和諧嘅」;我也效尤,在臉書寫了幾句,試圖「降溫」:

將我們這次的「科學與宗教」對談與當年「李天命 vs 韓拿」辯論相比,其實不恰當。首先,我和劉創馥都不是學術明星,到時不會有什麼眩目的「表演」;此外,關啟文是讀哲學的,還是 Richard Swinburne 的學生,比那傳道人韓拿在哲學上應該高明得多。這次對談,至少我自己定性為「誠意的對話」,不是論輸贏。當然,到時擦出火花也未可知。

然而,從會後的一些反應判斷,我們這幾句話的作用似乎不大(也許是見到這幾句話的人不夠多,也許是見到的大多不理會),不少與會者的「花生期望」仍高,因此,看到雙方在對談會大部分時間都「客客氣氣」、沒有「激爆」的場面時,都有點失望,認為不夠過癮。我相信那些沒有期望四位講者「開片」的觀眾,應該能欣賞到雙方都提出不少充實、有趣、值得多加思考的論點;比起看來刺激的「互相廝殺」,這樣「斯文」的理性交流更能令觀眾獲益。我也見到有人認為對談會的內容毫無新意、講者論點平平無奇云云,這些大概是熟悉科學和宗教哲學的人,這樣背景的人在與會者中應該不多;其實,周保松建議我們不要講得太複雜、太抽象、或太理論化,如果我們的論點在熟悉科學和宗教哲學的人眼中平平無奇,正顯示這些論點適合大多數與會者,足以刺激他們思考。

是不是辯論?

我一直稱這次活動為「對談會」,避用「辯論」一詞,就是因為辯論可分勝負。關於這一點,區家麟這樣評論:

不知為何,主持與幾位講者都強調,這是討論,不是「辯論比賽」,這當然不是辯論比賽,因為沒有正式的「辯題」,更沒有評判,也不會分勝負,而且大家預期中更客客氣氣;不過,這不是「辯論比賽」,卻明顯是一場「辯論」,「科學與宗教」這大會題目太籠統,其實講的是「科學與基督教」,整晚圍繞的主要論題是「科學與基督教能否相容」。(〈宗教科學大辯論︰記三個時刻〉)

如果說這場對談是辯論,但不是比賽,那麼還有沒有勝負可分呢?事實上,會後有不少人的議論正是圍繞誰勝誰敗,有人認為劉王勝,有人認為關陳勝,也有人因為雙方的支持者都認為自己那一方的講者勝了,而慨嘆這種判斷都是偏見。誰勝誰敗真的那麼重要嗎?你說我勝了,我不會特別高興;你說我敗了,我也不會不開心。我相當滿意自己和劉創馥的論點,也滿意我們的整體表現,這便足夠了。

區家麟認為「科學與宗教」這個題目太籠統,是因為他視之為辯論的題目,而籠統的辯論題目不容易有壁壘分明的立場,「對打」之勢便不明顯了。然而,作為對談的題目,「科學與宗教」是恰當的,可以讓對談者有多些走動的空間,反而能增加對談的趣味。至於說這個對談會的內容主要是「科學與基督教」,這也不準確,因為至少我的論點大多是泛論宗教,而當晚各講者都花了不少時間討論的微調論證(fine-tuning argument),亦不只是關於基督教。

順便一提,跟劉創馥和我不同,關啟文和陳文豪看來有點辯論的心態和準備,因此,他們採取一般辯論比賽的「論點密集」策略,在短時間内提出最多論點,令觀眾較容易覺得他們「有 points」。這個策略在辯論比賽可能管用,會令評判加分,但在這個對談會卻只會令不少觀眾昏頭轉向,跟不上他們連珠炮發的論點。我和劉創馥都是對談的心態,提出論點時不貪多,發言不急速,因此可以表達得較清晰,還顯得好整以暇。

微調論證和科學主義

雖說只是對談而不是辯論,雙方在會前都估計過對方會說些什麼。劉創馥和我在這方面沒有花多少時間,只是約略談過,而且估計不到關啟文主要講些什麼;不過,我知道陳文豪是物理學博士後,便相當肯定他會大講微調論證(這絕不是馬後炮,在對談會前我跟幾位朋友講過了)。果然不出我所料,陳文豪的發言大部分是關於微調論證的。既然一早估計了,自然想好策略應付:完全不反駁他提出的科學前提,而集中解釋為何這些前提不能充分支持他的宗教結論。我認為這個策略在當晚的對談中是成功的。

關啟文第一次發言時極力攻擊科學主義(scientism),也許是因為他估計劉創馥和我都是科學主義者。可是,他估錯了,我在回應時表明我不是科學主義者(據我所知,劉創馥也不是科學主義者,但我不在這裏說明他的立場了)。湊巧的是,我在兩個月前的《號外》(2016年11月號)以《宗哲對話錄》角色宗信的名義寫了一篇反科學主義的文章〈科學的局限〉,裏面有這幾句:

我不是反科學,我反對的只是科學主義。科學當然可以解釋自然現象,甚至可以解釋所有自然現象;可是,宇宙裏的事物,不是所有都是自然現象,例如政治、經濟、道德、藝術便不是自然現象,科學可以研究它們的某些方面,但有很多其他方面是科學研究範圍以外的。這是科學的局限,卻不是科學的弊端;說科學不是萬能,不等於說科學無能。科學的局限,反映的不過是人生豐富多姿和變幻莫測。

關啟文知道我不是科學主義者之後,在往後的發言繼續攻擊科學主義者,因為他預備得太充足,寫好的論點和 PowerPoint slides 仍然要用啊!在對談會前幾天,我在臉書開玩笑,說我的策略可用王宗岳《太極拳論》裏的幾句來概括,其實也不全是說笑,其中的確有點道理:

動之則分,靜之則合,無過不及,隨曲就伸。人剛我柔謂之「走」,我順人背謂之「粘」,動急則急應,動緩則緩隨,雖變化萬端,而理唯一貫。

沒有預備所有論點,只是抱着對談的心態,不是要取勝,反而可以見招拆招,變化萬端。

「點解呀?」

對我來說,當晚有兩個時刻特別印象難忘,而我當時所說的也應該在這裏澄清一下。一位與會者問我和劉創馥:「宗教對你們來說有沒有存在價值?」我的回答大致是:有些人需要宗教的慰藉,宗教對這些人是有存在價值的,但總體而言宗教對人類是壞處多於好處。我語音未畢,周保松立刻問:「點解呀?」(「為什麼啊?」) 他問得突然,問時的表情和語氣也有趣,因此觀眾的反應很熱烈。

我先回應一句:「問得好!」但接着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只是拋出一句「The most powerful question is "Why?",因為你可以不斷問下去。」然後說:「The most powerful answer 就是 "It depends"。」(這幾句沒有在錄影中出現,因為錄影機在這一刻剛巧要換電。)我的回應雖然引來觀眾的鼓掌,但周保松說他不滿意我的答案;接着劉創馥補充,將「宗教有沒有存在價值?」這個問題比作問「有民建聯好還是沒有民建聯好?」,也依然不是直接回答。

我說宗教對人類是壞處多於好處,這可以理解為基於一些事實(例如宗教戰爭和以宗教信念為動機的恐怖襲擊)的價值判斷,但同意那些是事實的人不一定會有同樣的價值判斷。我說的也可以理解為對宗教本質的一種看法,例如認為宗教信仰會妨礙自由思想、是偏見的溫床、對人類的行為施加無理的束縛,而這種看法並非不證自明的,可以有爭議。無論是哪一個理解,都難以三言兩語解釋清楚,我當時的回應不是出於怠惰或傲慢,而是由於有點「有理說不清」的感覺,那句“It depends”其實沒有說錯,只是語焉不詳而已。

「讀神學好嘥時間」

另一個難忘的時刻,就是我在評價宗教時「爆出」一句「讀神學好嘥時間」(「讀神學十分浪費時間」)。這是整個對談會中引來最多議論的一句說話,有些沒有出席對談會、也沒有看過錄影的人單憑這句說話便批評我傲慢霸道;區家麟亦認為我這句說話是「蝕章」的(見〈宗教科學大辯論︰記三個時刻〉),意思大概是我這樣說會給對方攻擊的機會,並令觀眾反感。

這句說話放在我發言的脈絡和總結時的澄清中,意思明顯是表達了無神論者的立場,而且主要是基於個人體驗,說時情真意切,內心沒有半分傲慢。我相信這句說話的確會令一些人反感,但明白我意思的,亦大有人在。替我解釋得最清楚的,是陳樂知的長文〈研究神學是不是浪費時間?一個無神論者的觀點〉中的這幾句:

他指出,自己針對的不是研究宗教,只是研究神學,而他對神學的理解,是誤把 (他眼中)虛假的神當作真實的去研究。他的意思如下:如果無神論是真實的,亦即神不存在,正如福爾摩斯並不存在,那麼,誤把不存在的東西當作真實去研究當然是浪費時間,正如誤把福爾摩斯當作真人去研究一樣。但是,他並不是說研究宗教是浪費時間,因為宗教是個社會現象,正如一個人把福爾摩斯視作虛構的文學作品去研究,不一定是浪費時間。還有,他的說法是以無神論為真作為前提的,不能以非無神論的背景(context)去理解它。

有趣的是,陳樂知其實是反對我的看法的,而且是從無神論的觀點反對。他的論點我當然不盡贊同,但這裏不是反駁他論點的地方;我只想指出很重要的一點:陳樂知是先弄清我說話的意思,然後才提出理據來批評,這樣的批評是善意的、有建設性的。如果我和他繼續討論這個問題,說不定他最終能說服我,令我放棄「讀神學是浪費時間」的看法。

我不肯定「宗教與科學」對談會的四位講者完全沒有誤解對方的論點,然而,我敢說這三小時的交流是善意和有建設性的,相信大部分與會者亦有同感。這一夜,我沒有浪費了時間。

(王偉雄,美國加州州立大學哲學教授,專研知識論及形上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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