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艺术家罗雪宝:“跨”越边缘,异色众生皆可被理解

造物弄人,是谁才能去决定正常?
花两年理解及拍摄跨性别社群,罗雪宝没料到自己的痛苦反而有所减少。摄:林振东/端传媒

“为什么拍摄跨性别?”部分人得知罗雪宝花了两年拍摄跨性别后,下一个问题很可能就是“你打算成为跨性别吗?”

“假如我在一个运作顺利的异性恋环境中成长,没有遇上任何冲击,我很可能就会跟随异性恋常态做人。”幸或不幸,她在2016年患上惊恐症,后来被医生诊断为思觉失调。一下子,她被无形之手推入一个名为精神病患者的边缘群体。

在别人看来,跨性别看似与她距离很远;在罗雪宝看来,大家同属边缘群体。“我很清楚边缘群体受到的压逼。”她的男朋友是卢劲驰,他是一位艺术家,也是视障人士,同时患有一种罕见病,严重怕光、怕声的神经过敏症。“我有过残疾的身分,伴侣也是边缘群体的一分子,接触其他边缘群体的时候,反而很自然地连结到彼此。”

你看见性别二元还是性别多元?摄影:罗雪宝

精神病、视障、跨性别:在边缘连结彼此

2016年,罗雪宝患上惊恐症,她自我调整了一个月,因为家人及自己为求心安,见了精神病医生。医生诊断她患上思觉失调,即使她当时已经感觉良好,还是按照医生指示服药。服药四年,她觉得自己生活在地狱:精神状态愈来愈差,甚至不能应付日常生活。最后,她要求停药,改向心理辅导求助,发现自己属于高敏感体质,感官容易受刺激而超出负荷,在压力下会令情况恶化,但是药物难以根治她的问题。“这次经历令我对精神病有很多疑惑。”罗雪宝明白每一种精神病的状态都不一样,难以一概而论,“但是医疗系统目前治疗精神病的方式是需要检讨。”

有一段好长的日子,罗雪宝日夜都在思考如何让其他人理解精神病患的日常。后来,她认识了男朋友卢劲驰,开始经常与视障人士相处。她发现,除了自己,有更多人需要其他人的理解。

2020年,随着状态改善,罗雪宝报名参加“育才计划”,主题是推进残疾人平权。撰写个人简介时,一个困扰她甚久的问题又再浮现──要告诉别人我的精神病经历吗?最后,她提及自己曾参与一个“善良是我的本性,与精神病无关。”的摄影企划,直到与其他参加者面对面相处,她才决定“出柜”。“我发觉隐藏事实反而令自己更辛苦,当我觉得这是一个问题的时候,它就真的会成为一个问题,变成更加实在的困扰。”

未能公开容貌的受访者,红颜化成了一朵花,遮盖原本的红颜。摄:林振东/端传媒

世界卫生组织发表的《世界残疾报告》估计,全球超过10亿人为残疾人士,相等于全世界15%人口。然而,部分社会仍然视残疾为个人问题、家庭耻辱,而非社会造成的问题。其中一位参加者Liam是跨男,也是“跨青时刻”的创办人。大家由残疾讨论到边缘群体, 很快就讲到 “Queer Crip” 的概念。酷儿理论(Queer theory)挑战传统的性别二元以及异性恋规范,残障理论(Crip theory)则批判社会对于“正常”身体和能力的偏见和规范。为什么只有主流社会界定的正常才是正常?何谓多元?如何共融?

罗雪宝喜欢艺术,希望透过摄影表达跨性别在主流社会的处境。她向Liam提议合作,以厕所为主题拍摄两张相片,一张站着去厕所,一张坐着去厕所,尝试反思一个问题──厕所的功用是什么?罗雪宝租了一间工作室拍摄,Liam鼓励她申请资助,争取更多资源和时间探讨议题。

厕所不止是厕所,而是一个空间。正如对于打工仔而言,厕所是一个蛇王的空间。摄影:罗雪宝

获得资助后,罗雪宝邀请了更多跨性别朋友参与讨论,才发现厕所不止是洗手间,也是TA们的更衣间和化妆间。她慢慢了解到,跨性别人士很可能因为外表与法定性别不符而受到质疑,有些人为免麻烦会避免在街上去厕所,或是使用“畅通易达洗手间”,甚至妥协使用不符合自己性别认同的洗手间。大家的讨论主题由厕所延伸至性别表达,进而探讨社会及文化如何建构性别及气质。其中一位受访者Annabelle说过,有时候不是性别不一致带来身体的不安,而是因为社会的期望令TA们很绝望。作为一个顺性别异性恋的女性,罗雪宝这才发现讨跨性别社群面对的压力远超于厕所空间。

罗雪宝花了两年理解和拍摄,逐张逐张相片拆开跨性别社群面对的压力。摄:林振东/端传媒

透过镜头 呈现跨性别社群如何在社会自处會自處

聊天聊足半年,罗雪宝决定邀请跨性别朋友们拍摄人像照。两年来,拍下过千张相片,她胆粗粗向一个青年摄影创作计划提交展览提案,没想到获选为入围艺术家。公布结果之时,巴黎奥运完结不久,两位奥运女子拳击赛运动员被讹传为男性,遭受外界攻击,性别争议燃烧多日。计划的其中一位评审高志强,留下了一句相当有意思的评语:“造物弄人,是谁才能去决定正常? ”

“人们建构自我,避不开要从镜子中看自己,也就是从他者的目光看待自己。”展览名为“异色众生”一开始是一系列背向镜头的上半身祼体,相中人双手或许抱膝,骨架与肌肉在苍白的灯光下异常突出。到底相中人是什么模样?细看或会见到胸围或束胸衣的痕迹,但是不足以猜出其性别。突然间,你会发现自己平日是多么依靠面孔、性征、衣著打扮、言行举止来判断一个人。旁边的地上有多面镜子组成“跳飞机”,邀请观众了解跨性别朋友的是如何踏上一场冒险。镜子上方悬着一把剪刀,几缕发丝似断未断。“跨性别要面对很多与身体有关的问题,不是换个发型、改变形象就可以解决。”

受访者Annabelle对罗雪宝说过,身体的不安不是问题,而是社会的期望令跨性别社群感到窒息。摄影:罗雪宝

跨性别圈中有一个术语名为“Pass”,所谓Pass,就是在别人眼中,你看起你像你心目中的性别。“性别是别人认识你的第一件事,或者第二、三件事,性别几乎就是别人对你的第一印象。”其中一位受访者 Annabelle在展览的录音分享自己的看法,“性别影响你的衣著、你的行为、家庭及社会对你的期望,以至你的约会生活。性别是一个不可避免的身分问题,转换过程会改变你的外貌,你的外貌会令你和自己的关系不同,也令你和社会的关系不同。”

罗雪宝形容展览是她的学习笔记,记录她了解跨性别的过程,也呈现她学习摄影的过程。她会让受访者选择拍摄喜欢的地点,连续拍摄三至五小时,有时摆拍,有时抓拍。其中一张抓拍的相片,受访者正在捏手指,一方面记录了受访者的紧张,另一方面也记录了摄影者的反思:摄影最困难不是如何设定快门,而是如何按下快门。

受访者的紧张或多或少反映出拍摄者的紧张,罗雪宝也展出了自己学习摄影的过程。摄影:罗雪宝

随着接触的受访者愈多,罗雪宝对跨性别了解得愈深入,她一步一步找到拍摄的节奏,摸索出每一个拍摄对象的独特参数。“我想透过受访者的衣著、姿势、眼神,在镜头前表达他们的理想中的自我。”受访者如何理解性别、理解自己的身体、怎样表达才“够”阴柔或阳刚──“相片呈现了一个边缘的身体在主流社会如何自处,当然,其中交织了我的想法、我对跨性别朋友的印象,是一个互相理解的过程。”

冒险从探索自身情欲开始,可能是在森林内游荡,可能是在水波之间浮沉,在男、女、非二元等各种可能挣扎,有时可能会对未来相当肯定,但是更多时可能是不知所措。有人觉得自己在照片中不够婀娜,有人觉得自己不够健壮,有人在拍摄后不喜欢相片,两年后又同意展出。当然,还有部分人不能见样,罗雪宝就用受访者的相片折成一朵玫瑰花,遮盖展出相片内的容颜。

展览像一个专题,引子让观众反思性别的身体与性别,然后展示众生相,最后有一个深度人物专访。受访者是跨女Priscilla,一位原生男性,也是别人的丈夫、一个机构的会长、一位传道人。Priscilla曾经是伪娘,花了好长时间才发现自己需要成为跨女。她在外租了一间化妆室,平日就在该处更衣、化妆、戴假发,罗雪宝在第一次摄影记录了她的日常点滴。有一天,Priscilla突然邀请她去教会,希望她见证及拍摄自己第一次以跨女的身分传道。“Priscilla想透过展览出柜,我只能协助她做一个单纯的记录,始终都要靠她自己向家人交代。”罗雪宝说。

罗雪宝首次拍摄 Priscilla 时,记录了她变装的过程;再次拍摄她的时候,她已经是以跨女的身分传道。这是一种记录,也是一种见证。摄影:罗雪宝

“我认为展览一定要有跨性别朋友的声音。”罗雪宝将各人的访问剪辑成一段录音,放在一个半开的木盒,邀请观众亲耳细听。录音文稿旁边摆放了几本zine,内文相片就是罗雪宝一开始做的厕所空间摄影计划。Zine的尺寸设计成证件卡片的大小,跨性别社群可能会联想到身份证,罗雪宝则连结到残疾人士登记证,源于她被诊断为精神病的经历。

多元,就是什么都有可能

完成展览后,罗雪宝坦言有一种“上岸”的感觉。“我觉得自己的痛苦有所减少。”罗雪宝说:“因为我理解到另一个边缘群体。”长期与视障人士相处,自己又被诊断有精神病,罗雪宝直言在边缘群体经常感到无助,呐喊伴随窒息,有一种被社会遗弃的感觉。究竟如何共存?如何包容?“原来答案是理解──当我真正明白多元,明白什么都有可能,就能够理解到另一个边缘群体。既然理解是真的可以做到,推而广之,社会其实是可以互相理解。”

两年拍摄期间,罗雪宝曾反复聆听各个受访者的录音,她也希望观众有机会聆听TA们的声音。木盒内原本还有手语投影,但是因为技术问题烧掉三部电话,只能暂时搁置。摄:林振东/端传媒

“理解”其实有很多同义词,是学习、是提问、是聆听、也是尊重。虽说罗雪宝花了两年理解跨性别,她所做的事很简单,就是不停与跨性别社群对话、沟通、讨论,同时学习相关理论。遇上不认识的事情就尝试搞清楚,我们在小时候已经实践过,才学会了一天有24小时、时钟分成12格、自己的名字怎样写、加减乘除怎样算。

人大了,知道的事情多了,但是世界那么大,总有人事物是我们不知道。2024年5月,有人在日本拍摄到夜空出现多道垂直光柱,在网上分享后引起热烈讨论,许多人啧啧称奇,联想起《新世纪福音战士》的使徒来袭,甚至猜测是否有外星舰队入侵地球。讨论没发酵多久,就有人解释光柱是一种天文光学现象,是由悬浮于大气层的微小冰晶反射光线造成。

罗雪宝记住了这件事,她模拟光柱现象拍摄了一张照片。在漆黑的后山,有一道光柱在空中悬浮,神秘莫测。“或者世界上真的有超自然的力量存在,跟我们一起生活在同一个空间。”她笑说:“到底怎样才是一种存在?”

我们不知道,是否就代表不存在?摄影:罗雪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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