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狗咬狗骨的世界,与动物园里的政治寓言

我们的暴力与残酷是真实的,但我们的爱和对他人痛苦的感知能力,可能起码是一样真实的。
Henri Rousseau 于1905年创作的画作《饿的狮子猛扑羚羊》(The Hungry Lion Throws Itself on the Antelope)。图:Buyenlarge/Getty Images

【编按】:端传媒推出系列评论“人类命运不共同?”,今天来到最后一篇、第四篇,从人类近亲的两种不同猩猩的故事,看我们的动物性、人性——其实都是双面甚至多面性。人有杀戮的天性,也有爱与包容的可能性,在感到悲观的时候我们很少再提后者,也是因为人的某些残酷天性至今在很多方面占著上风。因此这也更像一个对个人的警世预言吧——个人的就是政治的,当选择爱与包容的人越来越多,要形成的就会在那里。

至此,这个系列也完成了从失望到希望,从共同体的破解到共存的建立,从人到“非人”、环境,从哲学到人性和动物性的讨论。我是策划编辑雨欣,在想到共同体的时候,我也常常走神想到个体,激素的、大脑的、身体的、观点的、实践的,个体有这么多的不同,人与人的差异就是这世界的多元多种的反映,包括多样的不平等与不公平。而有关“共同”的努力从未消失,不管是一人与世界的关系,两人小单位的关系,更多人们、朋友们、家庭、群组、chosen family、组织、社会⋯⋯我都觉得“共同”是一种需要反复试炼的、意欲克服某些分离倾向的“创举”,不管那将引向快乐还是苦难还是什么。而无论答案、是否必要,去讨论这个概念,或许本身已经是足够冒险又兴奋的一件事了。

希望大家喜欢这个系列,也欢迎回顾阅读本系列的其他文章,留下你们的感受和看法。我们也制作了一期播客节目,是这系列的四篇文章的作者一起坐下讨论,欢迎收听。未来还将有一期特别讨论中港台的共同之路的播客,由我们的同事一起操刀完成,也敬请关注。愿在这阅读与讨论中,与你有短暂的共同时刻。

猩球崛起

1979年,灵长类动物学家古德博士(Jane Goodall)发表了一篇将改变人类自我认知的论文。她和研究团队记录了1974至1978年间,在非洲坦桑尼亚贡贝国家公园两个黑猩猩族群之间的,一系列令人发指的暴力冲突:有组织的突袭和绑架、成年黑猩猩之间的血腥杀戮﹑对雌性黑猩猩的强暴,还有对新生幼儿的同类相食行为。古德博士在《我和贡贝黑猩猩的三十年》中,写下多年后仍会让她在午夜惊醒的恐怖画面:一只黑猩猩直接拿手去接敌人伤口中涌出的鲜血来饮;平日温和憨厚的老黑猩猩将一块巨石砸向敌人;年轻的黑猩猩把曾是自己童年偶像的,年迈孱弱的老猩猩打趴在地上奄奄一息后不愿意住手,紧追著把牠往死里打。

黑猩猩(Pan troglodytes)和人类(Homo Sapiens)在7百万年前左右才分化,是人类在灵长类中的进化最近亲,共享约98.8% 基因。这份报告吓坏了第一次完整地观察到这些近亲族群斗争的人类。1979年的人们刚经历完冷战“缓和”的70年代,美苏在1972年签署了《第一次战略武器限制协定》,并举行了一连串的峰会外交。大国之间暂时不打,冲突却输出到发展中国家:1973年以色列与埃及发生“赎罪日战争”,引爆后面的第一次中东石油危机;1974年埃塞俄比亚“非洲的最后皇帝”被推翻,新的红色恐怖政权上台,后成为非洲在冷战中最惨烈的冷战暴力之一;1975年赤柬攻入金边,波布(Pol Pot)成为国家领导人,推行极端农业乌托邦,强制城市居民撤离,数百万人被赶到农村劳改,货币、学校、宗教被废除,知识份子与少数族裔被诛灭。在往后几年间,全国最少四分一人口,包括华裔﹑越南裔﹑穆斯林等被虐杀、酷刑、处决,不然就是在饥荒与强迫劳动中死亡。

人类社会的恶意与恐怖不是新闻,世界和平不冲突,那怕只有半天,那才是新闻。但在古德博士这篇论文发表之前,人类一直想像黑猩猩是没有“黑化”的人类,以为牠们既有灵长类的聪明和创造力,但又有人类没有的与世无争﹑温厚朴实。所以发现这个纯真可爱的小堂弟原来面目狰狞,的确把时人吓出一身冷汗。《国家地理杂志》当年报道古德的发现:“令人深感不安的是,这些最初展现出非凡创造力与复杂社交能力的黑猩猩,如今却以一种方式走向‘成熟’——这种成熟让牠们与人类社会产生了惊人的相似性,那是一个充斥著战争、领土争夺与种族冲突的世界。”

人类和其他动物同住在一个星球上,在进化史里互相纠缠,动物自古以来就是人类想像世界的出口。上世纪于欧洲出土的早期人类洞穴里,会找到满壁的动物画像,牛﹑马﹑狼等动物的生产季节对应著我们现在的一年四季,这可能是人类对时间循环最早的理解。如果人类曾经想像过,既然我们的“亲戚”天性和平,那么说不好人类之间也有一天会团结一致,那么这些幻想的确是遭受了沉重一击。

1968 年电影《猿人袭地球》(Planet of the Apes)的结局,主角在沙滩上发现被毁坏的自由女神像﹐得知自己原来身处地球,而地球已被猿人统治。

如果贡贝黑猩猩的行为展现了牠们的本质,那我们的世界的确处处充满著我们是近亲的证据:种族屠杀﹑战争,各种暴力的极端主义,威权与强人政治,弱肉强食的国际关系……进化的痕迹深深嵌在我们的基因里,就像一早写好的命运,人类展现过的所有良善﹑爱与美好都是自我感觉良好的戏子行为,一切和平进步的努力都将徒劳无功。

现在一大堆全球问题要等著大类“大团结”来解决,如果团结和合作根本是异想天开,那倒不如将我们的自私残暴“天性”发挥到极致,学习马基雅维利,彻底抛弃虚伪的道德包装,承认我们本就自私自利,不要再装作关心远方的他者是不是又惨又冷又饿,更不要自欺欺人地以为自己可以真心“利他”。

如果故事说到这里就完结,那我们应该是注定要投降的。

人人都想当alpha male

弱肉强食是我们的天性吗?

每天打开任何一家媒体,都会发现全世界的权力顶端都充满了“阿法男”(alpha males)。2025年7月,特朗普选了今年40岁,毫无外交经验的右翼网红Nick Adams 为驻马来西亚大使。Nick Adams 和 Charlie Kirk 一样,是MAGA派近年崛起的年轻新星之一,出过好几本书,大多都是在推销爱国、男性气概、反自由派的观点。

在其中一本由特朗普写推荐序的书Alpha Kings里,Adams指男性必须恢复和强化男性天然﹑传统的性别角色。例如男性虽然有保护比自己弱小的女性的责任,但也有责任纠正和教育女性,这种行为不应该被称为“男性说教”(mansplaining);男性永远不应为自己的行为道歉,因为男性天生是女性的领导者,领导者是不会道歉的。他告诫他的支持者们:“永远不要戴口罩。永远不要拿起‘Fortnite’的手掣。从打‘Fortnite’和吃去骨鸡翼开始,最后就会走到性别代名词(pronouns)和共产主义。”不能打Fortnite是因为真男人不应该沉迷打游戏机,不能吃去骨鸡翼是因为吃肉又要去骨不够“man”,真男人要吃有骨头的42安士大肉排,因为咬骨头、啃肉才显得“阳刚”,而去骨鸡翼是给女人,以及自愿和女人“平起平坐”的beta males吃的。

2025年6月27日,美国加州洛杉矶,小孩在动物园的黑猩猩展区。摄:Carlin Stiehl / Los Angeles Times via Getty Images

Nick Adams“支配与弱肉强食”的阿法男想像不限于性别角色,还是一套属于男性的竞争法则:世上就只有赢家(alpha)和输家(beta),二者的分别正是谁对弱者行使了完全的控制。在商业世界,alpha male也被视为成功的指标:在2008年金融危机前,华尔街投行的Wolf of Wall Street文化,就被广泛批评为一种鼓励盲目冒险﹑弱肉强食的竞争和侵略式销售的阿法男文化,一些金融危机后的心理学研究发现,如果先威胁男性的“男子气慨”,再鼓励他们彼此竞争,他们就会出现好斗﹑过度冒险与短视的投机行为。更不用说的是阿法男已经成为“非自愿单身”(INCEL)极端厌女社群的核心想像:只有“高价值”的阿法男才能掠夺最多的性资源。

比较少人知道的是,alpha male的概念和“合理性”,都是人类社会从动物世界借来的。1970年代,生物学家和环境作家 L. David Mech出版了狼群研究的经典The Wolf,书中指狼群中都有一只在权力顶端的雄性狼,通过威吓和暴力打斗压下所有对牠的挑战。人类中已有的,不择手段地获取资源,强者压制弱者的想法,居然在动物界中得到了佐证,以致The Wolf一出版立刻成为畅销书。但Mech后来通过更多研究,竟发现自己的结论大错特错:野生狼群中所谓的alpha male其实是父亲,alpha female是母亲,狼群的连系与“阶级”源自血缘与互相照料,不是弱肉强食。此前他依赖的狼群研究都是在圈养狼中进行的,十几只互相不认识没有关系的狼被迫住在 10×20 公尺的小空间里,有限资源导致必然的打架、支配与屈服。但那并不是狼的自然生态。

Mech在数十年间一直要求下架The Wolf,但到2022年出版商才承诺停止印刷。而人类依然不断在动物界寻找支配弱者的合理性。1994年,美国众议院议长,共和党保守派金里奇(Newt Gingrich)将荷兰灵长类学家德瓦尔(Frans de Waal)描述黑猩猩的著作《黑猩猩政治》(Chimpanzee Politics)列入新当选国会议员的推荐书单,并指此书是“政治操作的自然法则”,直接让书中形容黑猩猩首领的“alpha male”一词再次爆红。金里奇曾经表示,人类必须看清自己所进化而来的动物王国的真实面貌:“一个在各个层面都极度竞争、充满挑战的世界”,而残酷的竞争是“自然”的(有趣的是,在特朗普崛起后,许多人将金里奇和他直接比较,认为金里奇的“共和党革命”和特朗普的政治非常相似)。

1981年2月17日,美国华盛顿一只15岁黑猩猩正在用手语比划“过来”的意思。摄:Barry Sweet/AP/达志影像

但德瓦尔跟Mech一样,对自己令这个名词大受欢迎感到非常遗憾,认为金里奇和许多人一样误用了“alpha male”:“你不应该称一个霸凌者为alpha male,靠著自身强壮来恐吓和侮辱人的人,未必就是alpha male。”在德瓦尔的《黑猩猩政治》中,alpha male 不是单靠蛮力,而是通过政治协商来结盟、拉拢同伴、安抚下属,以维持领导地位。黑猩猩的alpha male不止不能单靠打架上位,还需要经常当社工,安慰和照顾群体里受伤的成员,甚至有研究发现alpha male 安慰社群里其他猩猩的频率远高于其他猩猩,包括alpha female。而且,成为领袖不仅意味著权力,还伴随著责任;领导族群的雄性不仅要照顾自己的亲族,还要照顾盟友和朋友的伴侣与子女,研究甚至显示这些领袖的压力水平往往特别高。更不必说,新近研究发现动物界根本不一定有alpha male,甚至连雄性主导都不是常态。

这些大概是以为当alpha male就可以每日掠夺资源的政客想像不到的。德瓦尔在后来的著作《玛玛的最后拥抱》(Mama’s Last Hug)里,还巨细无遗地描述了雄性黑猩猩在冲突后的和解行为:以“69”的姿势交缠在一起,互相舔和吸吮对方的肛门,舔完之后两只猩猩怒气全消,握手言和。在美国文化战争中高举“家庭价值”,认为同性恋不符合人类天性或太“beta male”的金里奇和Nick Adams,可能正是没有认真看科学研究,才作出自己就是alpha male的结论。Alpha male如果只需要支配弱者,那也未免太好当了。

我们都是双面人

暴力与残酷是真实的,但爱和理解他人痛苦的能力也是真实的。

非洲人早就认识黑猩猩,“chimpanzee”这个词就是来自刚果语(Kivili) 的 “kivili-chimpanzee”,意思大致是“模仿人类者”;后来这个词由17世纪欧洲的奴隶贸易商人和殖民者传进欧洲。18世纪初,世上第一个把整个动物王国分门别类的瑞典动植物学家林奈(Carl Linnaeus),把包括黑猩猩在内的猿猴和人类一同归入灵长目(primate),把18世纪的欧洲人气得半死,认为林奈在“亵渎”神和人类。19世纪末,黑猩猩被西方拿来合理化殖民和种族主义,例如将非洲人比作“未进化”的猿猴。到了我们得以近距离﹑长时间观察牠们的生态之后,我们又对牠们的族群竞争模式津津乐道,并且将之当成我们“天性自私”的证据。

黑猩猩已经在我们的文化想像里游历了相当长的时间,但我们的另一个亲戚却在人类起源的叙事中长期缺席。倭黑猩猩(bonobos;有说名称来自非洲班图语的“祖先”)跟黑猩猩一样,和人类在约7百万年前分化,共享98.8%基因,但牠们生活在刚果盆地偏远地区,直至20世纪才开始被现代科学发现和研究。但这些德瓦尔口中“被遗忘的猿类”(the forgotten apes)可能是人类理解自己本质的真正关键。

我在威斯康辛的动物园见过这些“亲戚”。只需要观察倭黑猩猩一阵子,你就会发现牠们“嬉皮猩猩”﹑“Make-love-not-war apes”的称号名不虚传。首先倭黑猩猩是母系社会(千万不要忘记,人类也有经历过母系社会,父系并非一定“自然”),而且不论男女老幼,只需要一个对眼就能闪电爬到对方身上摇几下(性别组合不限,所以这不是为了生殖的交配行为,而是纯粹为了“乐子”的性行为),或者开玩笑般舔几下对方的生殖器,然后一起咧嘴大笑,露出红红的牙龈,再翻滚到别的地方追逐游戏。不“淫乐”的时候,倭黑猩猩会躺在阳光下,叼著一条树枝晒太阳,或者单手支撑著头侧躺在一边,煞有介事地看著自己发白的脚掌发呆。

2010年10月,倭黑猩猩在刚果民主共和国洛拉亚倭黑猩猩保护区进食棕榈果。摄:Anup Shah/Getty Images

用人类的标准来看,牠们可能是颓废的躺平青年,但牠们几乎不打架,冲突发生的时候牠们就用身体接触来解决,用最俗的语言来说,打炮比打架有用。而且牠们不止对亲族和平友爱,对外人也是一样:如果两群黑猩猩在野外狭路相逢,最有可能的结局就是发生激烈打斗,落得像贡贝黑猩猩战争一样的结局;但如果两群倭黑猩猩在野外相遇的话,场面的确也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但不是打架,是互相抓痒,亲吻拥抱和性交。

如果黑猩猩是人类排外﹑部落主义(tribalism)﹑残酷竞争的那一面,那么倭黑猩猩就是人类把陌生人视之如己的一面。只是我们在谈论人的本质时,总是会忽略这个部分。很多人都知道xenophobic的意思是排外,因为新闻上满满是反移民政客的论述,但很多人却未必知道还有xenophilic(亲外)这个词,更不会知道照顾外人﹑陌生人并视之如己的行为,同样深嵌在我们的进化基因里,很可能同是人类的本质。

而这种行为还有更深的根源。灵长类学家德瓦尔在《人类的猿性》(The Inner Ape)里,记录了许多倭黑猩猩明显有能力感知和理解他人痛苦,并且会在不计较自己的得失下帮助他人的证据。有一只在英国动物园的雌性倭黑猩猩Kuni,在偶然之下发现一只因撞到动物园玻璃而受伤的星椋鸟。Kuni 过去轻轻抚摸受惊的小鸟,小心翼翼地把牠提起来,再爬到树上用双腿缠住树枝,好让自己能腾出双手捧住小鸟。Kuni 温柔地把小鸟的翼拉起来察看伤势,轻轻放手尝试让小鸟飞走,只是小鸟飞不起来,拍了两下翼又掉落在河边。Kuni 于是从树上爬下来,一整天盯著躺在地上的小鸟看,帮牠赶走因好奇想来打扰的年轻倭黑猩猩。牠就这样守护了一只陌生的小鸟一整天,直到牠在傍晚恢复飞走。

2006年10月31日,一只黑猩猩在刚果金沙萨郊外的一个保护区内休憩。摄:Finbarr O'Reilly/Reuters/达志影像

另一个例子发生于威斯康辛的动物园。雄性倭黑猩猩Kidogo因心脏问题身心受创,时常无法理解和遵从饲养员指令。其他倭黑猩猩会在饲养员下迁移指令的时候会主动去搀扶牠;又会给牠带食物或帮他抓背。对于我们来说,这些可能都是令人感觉良好的Instagram短片情节,但对于研究动物道德行为的科学家,这样的行为却是同理心(empathy)极为重要的证据:倭黑猩猩有惊人的、站在他人的立场,设身处地理解他人的情绪、想法和处境的能力。帮助Kidogo的倭黑猩猩,就是又能够理解饲养员的意图,又能够理解Kidogo无法完成指令的挣扎和迷惘。而Kuni展现的,甚至是跨物种的同理心:牠知道小鸟撞到玻璃必然感受到痛楚,所以牠提起比自己体型小得多的鸟检视的时候,动作是如此细心轻柔。

这种能够理解另一个生命的处境,甚至是另一物种的生命的处境的能力,同样存在于许多哺乳类动物。而且,许多从进化角度出发的质疑,都排除不了纯粹的利他主义的可能。

而人类呢?在我下笔的时候,以色列已经开始对加沙的地面入侵,以色列外长自信地宣称加沙的“破土仪式”已经完成,接下来就要把这个地方变成特朗普和以色列合作的“地产王国”。但同一时间,包括通贝里(Greta Thunberg)及多名人道主义者在内的加沙自由船队,在6月被以色列截击绑架后再次启航,冒生命危险向加沙运送物资;加沙的医院仍有外国医护留守援助伤者,虽然加沙的学校﹑医院﹑救援站全部都是以色列的轰炸目标,这些医护很可能回不到家人身边。在各地都有因声援巴勒斯坦而被贴上“恐怖分子”标签及逮捕的人;在香港,有一位阿姨几乎每天拿著“停止屠杀”的牌子在地铁站门口默站,对她的骚扰甚至袭击都没能阻止她。

大概没有一种人比另一种人,更值得拿来当成人类本质的证据;说一个是本性,另一个不是,似乎是一种convenient cynicism,或方便的犬儒主义。事实是,人类一直都是双面人,我们的暴力与残酷是真实的,但我们的爱和对他人痛苦的感知能力,也是一样真实的。

谁需要共同体?

人类对自身的理解与救赎不能独行,必然相随。-动物哲学家 Mary Midgely

英国环境史作家Melanie Challenger在《忘了自己是动物的人类》写道,人类在漫长的历史里,和动物的命运紧紧相连,但我们却生出了一种想要忘记自己也是动物的欲望。这种欲望可能源自一种恐惧。毕竟我们早就不是餐风露宿茹毛饮血的洞穴人,早就不用挥著火把和野兽搏斗,也不用在非洲大草原上拿著简陋的弓和矛追著自己的晚餐来跑,历史证明了我们是独特的物种,站在食物链的顶端,如果要我们承认我们仍然是一只灵长类动物,和在草原上不穿衣服毛茸茸的爬树动物是亲戚,有95%的行为还是可以从我们的物种起源中找到印证,那么人类的一切成就与努力似乎都是徒劳无功。

但理解了人的动物性,不代表我们同时会停止定义自己是谁,更不代表我们一定会选择拥抱爱和同理心。在我们提出“共同体”的问题的时候,我们问的其实就是一个关于“边界”的问题:我是谁,谁是我的友人,谁是我的敌人?在知道我们有的这些可能性之间,我们选择什么?我们想建立怎样的社会?我们要如何处理无可避免的冲突和差异?

2012年12月9日,泰国北部安纳塔拉金三角度假村的大象营地,一只泰国大像在清晨的薄雾中穿梭于丛林中。摄:Paula Bronstein/Getty Images

这些问题,进化生物学没有办法回答,但共同体的那些堂皇的修辞也没有办法回答。在“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官方说法里,“每个民族、每个国家的前途命运都紧紧联系在一起”,所以“应该风雨同舟,荣辱与共,努力把我们生于斯、长于斯的这个星球建成一个和睦的大家庭,把世界各国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变成现实。”但美好生活由谁定义呢?一个住在湖南乡下的农民,跟住在上海的金融精英想像的美好生活本来就不同,更不用说住在他方,信仰﹑欲望﹑生存状态各异的70亿人了。谁的生活才是标准的美好生活制式?同样隐而不谈的,是我们如何从这么混乱的状态,到达乌托邦似的共同体。那个过程是革命﹑反抗﹑还是战争?历史上所有对同质性的追求都以暴力作为手段,如何能相信这个“共同体”幻想是例外?

更深层的问题是,这种共同体想像完全抹去了“个人”。官方定义中充满了“民族”、“国家”、“家庭”,但构成这些集体的具体个人却无处可见。如如鄂兰所言,plurality(复数性)不是一个需要被解决的问题,而是人类处境的基本事实:“如果人们没有差异,每个人都与曾经存在、正在存在或将要存在的任何其他人无所区别,那么他们就既不需要言说也不需要行动来让自己被理解。”

这正是鄂兰最警惕的倾向:消除复数性的尝试总是导向极权主义,而政治正正是因为这样所以必要存在。那些有终极目的地,却没有政治过程的共同体神话,对我们来说最终都是幻象。在我记忆里,我遇过的,最像共同体的时刻,都是偶然﹑短暂却又无比真实的。就像这个系列的开篇里,吴海伦描述的那个巴勒斯坦的小村落:有许多不同的人,因为不同的理由来到了一个地方,彼此相聚之后又将各奔东西;但如果当时有定居者冲出来,他们会为了房子的主人迎上前去。没有民族﹑没有国家,我们把这些多余的包袱拿走之后,其实还是山野间的一只倭黑猩猩,饿了就吃饱了就睡,但在他人痛苦的时候,我们会上前分担,不为甚么,不求甚么。

我常常想起Donna Haraway的说法:与麻烦共存(staying with the trouble)。接受我们的天性令世界有战争与杀戮,但永远不要忘记我们还有和解与友爱的可能。接受这世界就是我们的物种制造出来的一潭浊水,但不要相信任何令浊水变成干净湖泊的神话,也不要忘记在漫长的历史里,我们多次展现过爱的包容性和可能性。我们不好也不坏。我们不需要选择任何一个共同体,是一个共同体选择了我们,因为我们在这个时候刚好淌了同一滩浑水。我们可以拉著手一起挣扎,也可以按著对方的头一起沉沦,这全部都是我们自己的选择。

2004年9月29日,英国贝德福德的野生动物园,一只出生仅7个月的幼象与它的母亲。摄:Paul Gilham/Getty Images

评论区 0

评论为会员专属功能。立即登入加入会员享受更多福利。
本文尚未有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