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1999年9月21日凌晨1点47分,台湾发生芮氏规模7.3的强震,总计造成两千多人死亡,逾万人受伤,并有近11万户房屋毁损。23年前的这场大震,也仅是兵戎与灾害频仍的台湾岛上的其中一场而已。
近代以来,台湾的三大灾害类型为地震、台风与瘟疫,灾后重建倚赖哪些公民社会韧性,台湾为何得以成为韧性之岛?本文部分内容摘录与改写自《巨震创生:九二一震灾的风险分析与制度韧性》一书,若读者对内容注释与参考书目感到兴趣,请详见该书。
(林宗弘,台湾中央研究院社会学研究所研究员、国立清华大学当代中国研究中心主任)
9月17日晚间台东关山发生芮氏规模6.4地震,深度7.3公里,18日下午台东池上再度发生规模6.8浅层地震,深度仅7公里,被视为主震,玉里等地屋毁桥断,导致1死79伤,全台有感且余震不断,似乎在提醒我们不要忘记23年前的921。
1999年凌晨1点47分发生的集集地震,震央位在南投县集集镇,日月潭西方12.5公里,深度仅8公里,芮氏规模7.3,是台湾战后最严重的地震,造成2,415人死亡、29人失踪(合计2,444名罹难者)、11,306人受伤、近11万户房屋全倒或半倒(留有官方纪录者为89,347户),财产损失超过三千亿新台币。
为了记取921震灾的经验与教训,台湾政府于2000年颁定每年9月21日为“灾害防救日”,2002年更名“国家防灾日”,以期能提升全民防灾意识及国家防灾应变能力。虽然每年都进行了防灾演训,转眼之间,这场23年前的灾难已经快走入历史,青年世代已无记忆了。不过,2020年起的COVID-19疫情仍在肆虐,对全球地缘政治与台湾社会造成更深远的影响。
今年921,笔者与国家地震工程研究中心刘季宇博士、前国家灾害防救科技中心主任陈亮全博士合编专书《巨震创生:九二一震灾的风险分析与制度韧性》出版,集结了台湾地震工程与社会科学的一群优秀学者,回顾了这23年来针对921震灾的学术研究成果,并且重新访问当时的决策者、幸存者与灾后重建的社区。
当然,这本书想谈的不只是战后最严重的震灾经验,也讨论了台湾社会与灾难的长期互动,台湾人必须接受与风险共生的现实。面对各种天灾人祸,世世代代的岛民如何学习与高风险的环境共存?这不仅是个历史与科学议题,也是社会与政治问题。书名“巨震创生”,不仅强调巨灾的创伤,也希望找到从灾后重生,使人们生生不息的希望。
美丽岛也是兵戎与灾难之岛
“美丽岛”,日后被称为台湾,这是一座位于西太平洋的地震与暴风之岛,正是这些环境条件,使台湾拥有丰富多样的自然生态,也滋养了原住民社群的多元文化。
从有大航海时代的历史纪录以来,福尔摩沙就是个多灾多难、也是兵家必争的岛屿。1582年,一艘葡萄牙戎克船从澳门出港前往日本长崎贸易,船上搭乘三百余人,包括葡萄牙耶稣会神父、西班牙神父,还有汉人为主的船员、菲律宾人、少数非洲人与日本人等。他们出港后不久在海峡北方遭遇台风,被风浪袭击、极可能于淡水河口搁浅,在西方的历史纪录里,首次来到神秘的福尔摩沙“美丽岛”,日后被称为台湾,这是一座位于西太平洋的地震与暴风之岛,正是这些环境条件,使台湾拥有丰富多样的自然生态,也滋养了原住民社群的多元文化。此船离台后获得宝贵资讯,促使葡萄牙人在北台湾建立港口与堡垒。正是一场风灾,把台湾卷入了大航海时代的霸权争夺战。
1624年,荷兰人袭击澳门与澎湖不成,到安平一带透过武装与贸易建立政权与热兰遮城,此后地震纪录频繁但未见伤亡。1661年,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巴达维亚城日记》记载“2月15日早晨,台湾有强烈地震。许多坚固的建筑物均受损害,华人的房屋倒坏26、27栋,压死相当数目的妇孺,此次地震连续六日,是人体能感觉者。在该地直到现在,未见如此大的地震。”这篇日记,应是首次有人员伤亡的“台湾史上第一场震灾”纪录。荷兰人败给国姓爷之后,台湾经历郑氏王朝的统治,直到1683年被大清帝国征服,清朝官吏开始向北京朝廷定期报告重大灾害,包括1694年台北地震,被认为使台北湖干枯形成盆地、以及1720年、1736年的台南地震,后者估计造成超过七百人死亡。
18世纪初台南地震以来的近三百年间,台湾曾发生15次伤亡超过百人的巨震,亦即平均大约每隔19年一次,重大震灾多与西部地区的活动断层有关,清代土牛界以东则无文字纪录,因此低估了震灾次数。以地震死亡人数来算,平均每年可以达到将近80人。
日本统治后,有仪器观测以来至921地震为止的近一个世纪,就有11场导致人员伤亡的重大震灾。此后在近二十年内,又有2002年3月31日花莲外海地震、2003年台东成功地震、2006年恒春外海地震、2010年高雄甲仙地震、2013年南投地震、2016年高雄美浓地震和2018年花莲地震,虽未达921震灾规模,均不幸造成人命伤亡与经济损失。
近代台湾三大灾:地震、台风与瘟疫
台湾天灾死亡人数的前三名都是震灾:榜首是1935年的新竹台中震灾,造成3,276人死亡,其次便是921震灾;第三名是1906年的梅山震灾,造成1,258人死亡。
台湾已经有少数优秀学者整理过各种灾害的排名,但很少将不同类型的灾害损失放在一起评估,虽然有点过度简化,笔者自行整合多个资料库,统计了1896年日本统治之后有较明确死亡人数统计的狭义自然灾难,将地震与气候灾害这两种冲击时间较短的前十大环境灾害放在下表,可以让读者们对于台湾历史上不同类型灾难的冲击规模,有大致的概念。
下表主要呈现的是狭义的天灾(自然风险灾害),在台湾主要是地震与台洪等气候风险。从图表可以看出死亡人数的前三名都是震灾:榜首是1935年的新竹台中震灾,俗称关刀山地震,造成3,276人死亡,其次便是921震灾;第三名是1906年的梅山震灾,造成1,258人死亡;从第四名之后是以台洪灾害为主,包括1959年的八七水灾,造成1,075死亡或失踪,以及2009年的莫拉克风灾,导致699人死亡或失踪、此外1960年代初期的葛乐礼、波蜜拉台风,以及921震灾之后横扫台湾中部的桃芝风灾,由于土石流与洪水影响,都曾经造成重大伤亡。较少人注意到的是2018年初春的寒流,在一周之内,因为脑部或心血管疾病相关急诊死亡人数也有516人。
若把瘟疫的死亡纪录也拿来比较,灾难的排名次序计算会更为复杂。依据1896年以来的流行病数据,目前排名第一的仍是1918年的西班牙流感,在三年之内曾经造成40,638人诊断死亡。其次,在日人治台初期,由于难民频繁往来而造成鼠疫,估计造成超过两万四千人死亡。
此外,战后初期的大移民也带来疫情,1946年之后的两三年之内,霍乱与天花复燃、小儿麻痺也曾流行过一段不短的时期,不过,这些疾病已经让位给第三名,即2020年起新型冠状病毒肺炎COVID-19(两年多来累积死亡超过一万人),以及第四名的爱滋病(30年来累积死亡六千余人)。当然,由于医学科技与诊断能力的差异,过于粗糙的瘟疫排名很难令人信服,只能告诉我们台湾曾经受到这些重大流行病冲击,而且多半与战争及跨境人口的传播有关。此外,流行病可以持续数年,虽然可以估计每年死亡数或死亡率,仍然很难与其他灾害直接比较。
至少,前述资讯有助于指出台湾社会所面对的高危害度(hazards)事件,在图表上打了*号的是在最近30年所发生的灾害,即921震灾(与随后的桃芝风灾)、莫拉克风灾,加上新冠病毒,或可称为近年的三大巨灾。总之,地震、台风与瘟疫是台湾社会三大灾害风险,在我们有生之年可能卷土重来。
921震灾的地质与社会起源
重新整理89,347户全倒与半倒资料的研究结果显示,一般的农村透天厝,每倒七栋才有一人死亡,四层以上公寓或大楼等集合住宅,每栋倒塌会造成平均4.8人死亡。
地震、台洪与瘟疫有自然环境或生物起源,除了自然科学的分析,显然也有政治与社会因素的介入,需要跨学门的合作研究。《巨震创生》一书的作者们,多半都曾经验过921灾区的惨状,对震灾有刻骨铭心的记忆,希望结合地震、工程、地理与社会科学等资料来源,重新分析震灾当时的受害者死伤分布,找出致灾因素与求生策略。
在灾害风险的研究里,学界常把致灾风险因素拆解为危害度、暴露度(exposure/expose)、脆弱度(vulnerability)与灾后重建时期的“韧性”(resilience)这四类。以震灾来说,危害度的估计主要靠地震科学资料,包括地震动强度与“地表错动”,也就是车笼埔断层的逆向抬升所造成的破坏。
暴露度则是指当地的建筑物耐震程度与其中的活动人口数量。举例来说,921震灾发生在半夜,使得判定全倒需重建的三百栋校舍无人伤亡,与中国2008年下午两点发生的汶川震灾,死伤分布在大型公共建筑的“豆腐渣工程”明显不同。921震灾的罹难者,几乎都是被自己的房屋所害。
上图显示的是921震灾主要灾区范围内的震央、断层带与人口密度,以及每个村里的死亡人数,可以发现震灾伤亡确实集中在车笼埔断层附近,包括东势、丰原、大里、太平、雾峰与南投、名间等,埔里则可能受到盆地效应影响,人口密度较高的乡镇也会提高死亡人数。有些伤亡较多的村里,却未必是离震央或断层最近的区域,例如员林、斗六与台中市区周边,以及远在大台北地区的东星大楼、新庄地区的博士的家等多栋集合住宅。
我们重新整理89,347户全倒与半倒资料的研究结果显示,一般的农村透天厝,每倒七栋才有一人死亡,四层以上公寓或大楼等集合住宅,每栋倒塌会造成平均4.8人死亡,事实上,921震灾里单一建物倒塌造成死亡人数最多的案例,是离震央最遥远的北市南京东路东星大楼,造成87人往生,显然无法用地质因素来解释,显示老旧住宅或黑心建商造成极高的灾害风险。
此外,在大台中都会区周边的卫星城市,我们称为“枢纽城镇”的城乡交接地带,可能是集合住宅建设品质较差的地区。最后,平均收入较低、人口外移或外来租屋人口较多、高龄化与女性较多的村里,这些“社会脆弱度”因素,透过弱势人口的逃生行动能力受限、或是透过住房品质较差如住土角厝等因素,也可能提高死亡率。总之,震灾呈现出社会弱势者容易受害的后果。
灾后重建的公民社会韧性
使用921震灾村里追踪资料分析后,发现全灾区内死伤人数最多、心理重建团队进驻最久的东势镇,民众的心理健康表现杰出,在过去二十余年里,成为灾区自杀率最低的乡镇。
所谓“韧性”(resilience),有时被翻译成复原力,是指提升灾后重建成效的社会因素,其中灾民组织或人际网络,学术上被称为“社会资本”,对房屋重建成败造成重大影响。
《巨震创生》书中整理灾后的新闻资料库,分析了142栋倒塌集合住宅至今的重建结果(仅94栋完工)、发现灾后原貌重建(未获得容积奖励)、自救组织活跃团结、促使政治人物到现场视察之新闻次数越多的大楼业主,房屋重建成功机会高、明显较快完工落成。相反地,利用都更获得容积奖励且地价较高的大楼,由于利益摆不平、内部争讼案件较多而不团结,反而较难重建完工。921大楼重建经验显示:把危老大楼都更政策焦点,放在不断扩大容积奖励之“经济诱因”,可能助长少数人掠夺都更利益,恐怕反而拖延重建时程。
此外,23年来仅少数研究对921之后农村社区重建绩效进行过追踪,缺乏严谨的结论。书中也整理了埔里镇33个里所获得的“农村重建”硬体小型工程款、与“社区营造”的软体文化投资经费,并且追踪到2010年的村里家庭平均所得,发现社区营造经费所创造的效益,可能高于硬体工程经费。例如著名的纸教堂所在桃米社区,灾前是埔里最穷的倒数五个里,灾后透过纸教堂的空间营造、结合生态旅游,在2010年夺下埔里最高家庭收入冠军,其中作用最大的是新故乡基金会的社会资本与人才养成。灾后社区不仅需要硬体工程,结合空间创新与社区营造的“社会基础工程”才能带来地方繁荣。
本书也追踪了灾后心理重建的经验与成效。地震后台大心理系师生等团队在东势与埔里从事心理重建的经验,发现创伤后压力疾患(PTSD)最为常见,长期未能改善而并发重郁症,可能会提高灾民自杀率。921震灾后台湾首次引进临床短期心理急救、与中长期心理复原技术,对于改善PTSD有相当之贡献。值得一提的是,我们使用921震灾村里追踪资料分析后,发现全灾区内死伤人数最多、心理重建团队进驻最久的东势镇,民众的心理健康表现杰出,在过去二十余年里,成为灾区自杀率最低的乡镇。
民主、防灾与国防的制度韧性
921震灾带来的启示是,国家能力与公民社会参与,有助于灾后发挥制度韧性,这是民主制度的优势。
在台湾之外,笔者收集了1995年至今约150国的灾难资料,进行跨国比较研究发现,由于各国天灾危害度大致是固定的地理位置所造成,在控制每年的灾难密度(发生次数除以国土面积)之后,一国的国家财政支出较多、民主自由程度越高,其政治人物受到选举竞争与言论自由的压力,公民社会则有结社自由可以动员资源,国家与公民社会两者较能够合力救灾,有利于减少天灾的人员伤亡率与财产损失率,相关研究也发现政治透明与媒体自由监督,有助于减少官员贪污与建商偷工减料。
反之,国家财政能力低落、政治独裁、经济低度发展与贫富差距越大的国家,较难建构有效的科学预测、工程投资、灾前撤离、紧急医疗、或灾后安置与重建体系,此外在独裁国家,灾后公民社会通常会被镇压以免威胁统治者生存,导致天灾死伤与经济损失恶化。
“制度韧性”是指一国长期面对各种风险、进行调适与复原的制度改革能力。921震灾带来的启示是,国家能力与公民社会参与,有助于灾后发挥制度韧性,这是民主制度的优势。
而在921震灾里发挥效益的国军部队,日后若是遇上军事挑战,或许也能获得公民社会的团结与支援,合力建构国防制度韧性。近代以来,台湾一直是个灾害与兵戎之岛,未来仍然要面对各种自然与社会风险,岛民唯有持续学习与改革,才能与风险共生。
很好的介紹,讓人會想要看這本書
端百科那一段文字好像排版沒做好,沒設定好過去端百科的格式?
好文一篇,知識在地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