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隔五年,在香港疫情仍然严峻之际,中共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中央军委主席习近平再一次访问香港。在不到两天的时间里,习近平来去匆匆,留下长约32分钟讲话、近4000字发言。
这篇七一讲话读之无甚新意,甚至毋须特意解读和分析。习近平称,“一国两制”经过实践,符合国家、民族和港澳根本利益,强调“这样的好制度,没有任何理由改变,必须长期坚持”。同时,习近平表明,一国两制的最高原则是“维护国家主权、安全、发展利益”,提出要坚持中央全面管治权和特区高度自治权相统一,落实“爱国者治港”,以及保持香港独特地位和优势。对新一任的李家超政府,习近平则提出“四点希望”,包括提高治理水平,不断增强本港发展动能,切实解决市民关注的民生问题,以及维护社会和谐稳定。
这篇讲话重申了当前北京对港的原则、方针和要求,事实上只是过去几年的老调。令人意外的反而是,这番讲话在香港掀起了前所未见的政治学习活动:香港政府、中联办、地区民政事务署、医管局及多个建制政党、社团和同乡会等,在“七一”之后二十多天内,密集召开数十次学习会,高调“学习贯彻习近平讲话精神”。而立法会亦于7月6日起连续2日动议休会辩论“落实国家主席习近平发表七一讲话”。
很多人可能将以上举动视为空洞、重复而浮夸的表演秀,是大型的“擦鞋”(拍马屁)和表忠的政治剧场。然而,仪式就是内容,实际上这前所未见的政治学习对香港影响深远。这意味著,在主权移交25年后的一国两制下半场,“政治学习”——一种领袖崇拜、一种党国政治文化和仪式、一种意识形态的治理手段(Ideological Governance)——终于在香港徐徐展开。目前看来,尽管香港推行的是弱化版的港式政治学习,但这是将港府和本地建制力量从党国体制的“义肢”改造成“有机体”的又一次尝试。未来,他们难免渐成党机器“有机”组件的一部份。
何为政治学习?
在中共的政治语境中,政治学习有悠久的历史,跟“党的建设”、“思想教育”、“整风运动”等课题密切相关。一般理解,学习是个人以研读、听讲、实践获得知识、技巧和能力,从而认识自我、发展自我。政治学习则不然,其本质是组织安排的一种具强制意味的政治规训,一种个人和党、以及党的领袖交往的方式,一种将领袖个人意识转化成集体共识的手段。
根据这种学习观,领袖和党是伟大的,个人则是渺小而需要被领袖“教化”的,故此必须臣服和学习党和领袖的正确思想和路线,进而完成党的政治任务。具体而言,政治学习主要透过文件学习、开会讨论、写笔记和考核的方式进行。去到极致的话,政治学习亦涉及“向党交心”交代个人历史,以及严酷的批评和自我批评,甚至夹杂恐怖审讯和肉体折磨,毛泽东时代的“整风运动”和“文化大革命”就有这些元素。
由于香港沿用英国的殖民体制,因此一段时间以来可以免于这种党国体制下的政治学习。长期以来,只有中共在香港的党组织和国家机构才在内部推行政治学习。及至近年,政治学习活动才在港初见端倪:2017年,中共中央宣讲团首次来港,向特区官员、社会各界、中央驻港机构及中资企业代表等,宣传“十九大”精神及解读涉港内容;2021年,“十四五”规划宣讲团亦访港,在香港特区政府总部及立法会举办宣讲活动。两次政治学习活动,都主要由京官到港宣讲,声势不算太大。
“再政治化”行政管理型政府
比较而言,这次政治学习的声势更大,范围更广,涉及的课题亦更针对香港处境,可以说是党国政治文化正式在香港落地。当中,香港政府更发起前所未见的政治学习运动,在7月7日、7月11日和7月20日,港府公务员事务局一连三周于政府总部举办“国家主席重要讲话精神”座谈会,由行政长官李家超主讲,合共有800人出席,包括司局长等主要官员、行政会议成员、常任秘书长及部门首长和其他公务员。
在第一次座谈会后,李家超形容,这次座谈会是他出席过气氛最热烈的,“很多在座同事都踊跃发言,座谈会更比原定时间延长超过45分钟结束。”李家超在会上表示,“习主席的重要讲话是把香港治理好、建设好的纲领,为特区政府未来五年施政提供了重要指引。”他希望,官员和公务员都能认真研读及领会当中的内容。据报道,公务员事务局将会继续举办座谈会,在政府内部推动习近平讲话的政治学习。
长远来看,把党国体制下的政治学习移植到香港的政治机构,是对行政管理型的香港政府“再政治化”的过程。一直以来,非民选、非政党的香港政府的特点是“政治的行政化”,因此常常被称作“行政管理型政府”。这样的香港政府骨干来自“不谈政治”的政务官阶层,决策则受工商界菁英和建制政团影响,近年亦被指受中联办指示影响。整体而言,“行政管理型政府”大抵善于政策的执行、细致的管理,强调公正廉洁、程序正确无误、重视效率。相反,真实的政治判断和尖锐的意识形态争议则被隐藏起来,往往转移成执行、操作和程序层面的问题。
过去,这种“非政治”的操作或被认为是香港的制度优势,但现在已成为一个“政治落后”的问题。近来,前特区政府首长林郑月娥离职前的一番话,或许很能说明这个问题:“我记得五年前我接受委任(特首)的时候,我真的很坦白跟(习)主席说,我在这个政府制度培训出来,行政经验说丰富,但你说我政治意识、国安意识和大局观,可以看到地缘政治、香港的定位角色呢,真的差一大截,但是经过五年之后,或多或少都多了这些体会。”
从林郑月娥的讲话大概想像到,经历过去五年的政治动荡,无论是作为特区行政首长的她还是对北京的政权来说,都看到香港“行政管理型政府”的缺失。正因如此,北京亟需改造香港的体制,于是首先主导立法《港区国安法》,成立香港国安公署以及由中联办主任担任顾问的港区国安委,继而再“完善”选举制度、落实“爱国者治港”——这是制度层面的改造。如今,北京再引入党国政治运作常规的“政治学习”方式,“再政治化”香港的体制——这是意识形态的治理,从而形塑官员的思想意识、政治表达乃至精神气质,完成北京对香港的政治要求。
这里的重点是,港府官员要反复学习、领会、言说:北京才是香港的政治决断者,香港的政治就是“维护国家主权、安全、发展利益”;政府官员和公务员并非“政治中立”的程序机器,更不能一味照顾香港的民情和本地利益——除非那些本地民情和利益是北京认可和接受的。如同政权的其他操作一样,这里的政治学习并不需要每个人心悦诚服——违心的配合,同样帮助维系这套纪律系统。
值得指出的是,作为“再政治化”的过程,政治学习亦带来香港历史上罕见的领袖崇拜现象。尽管中共总书记习近平是香港的最高统治者,但比起中国大陆的政治环境,习近平在香港政治场域中并不是那么可见。作为“全党的核心领航掌舵”,习近平之于香港亦始终是一位遥远统治者的存在。
但新的政治学习活动多少改变了这种状况。透过学习、领会和言说习近平的发言,港府官员不单是在学习上级的指示,大概还在进行领袖崇拜的仪式,个中关键是表达对习近平的支持、拥护和赞颂,感受党领袖至高无上的权威、力量和智慧。由此,习近平七一讲话的一字一句都是香港问题的金科玉律,值得把握核心要义、联系自身工作,至于习近平本人更成为一个活在心中、挂在口边的政治领袖。
权力关系总是相对的。在学习过程中,崇拜是主体放弃自我的体现,而领袖崇拜和顺从也是一体两面。因此,领袖崇拜使港府官员和公务员的弱势地位受到确认、巩固和强化,他们将进一步限制自己的行为和思想,任何独立于、超越出党领袖香港问题讲话的政治纲领都不敢去想、无从谈起(如果他们还有政治意志的话)。换句话说,政治学习带来的“再政治化”同时是“去政治”的过程:港府一再丧失自身的政治权力,他们在“一国两制”的空间很有可能被压缩成执行党领袖指示的官僚机器。
有香港特色的政治学习
当然,尽管上文指出政治学习是香港政治向党国政治文化接轨的表现,但中港政治学习还是有形式和内容、强度和广度的显著差异。我们正在目睹的,是一场发生在中国本土以外、有香港特色的政治学习。正是这样的差异,定义著新常态下的香港政治是怎样的存在。
在中国大陆,政治学习是中国政治体制的核心——中国共产党的专利。党从中央到地方乃至基层都建有严密的组织体系,不但拥有对国家机关、军队和社会团体的全方位领导权,更在国家和社会政治生活中占据随处可见的主导地位。由此,中国大陆的政治学习是党组织在前台发起和执行的,包括各级政府机关、部委、高校、传媒、社会团体、经济组织的党委和“非党组织”的党组,而参与的“关键少数”则是分布在党政军民学各级单位的领导干部,进而再向9500万党员拓展,最后影响到全社会的层面。
与此相对,尽管香港的一国两制事业毫无疑问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但党在香港有指挥、有代理,却无党完全现身执行,毕竟党在香港仍是半公开的存在,香港的行政体系也没有完全镶嵌在中共的党-国组织架构中,因而党机器尚未公开而广泛铺张到香港的政治机构和社会生活,而港府高级官员和公务员相比党干部,仍更像殖民年代的英式公务员。
在这种制度设定下,无论是政府和社会层面,在香港本地进行政治学习的“关键少数”,皆不是党员,而是北京认可的“爱国者”。相较中国大陆党机器的“单核推动”,政治学习在香港亦呈“双轨”的发展局面:在政府层面,政治学习由港府官员主导,中共驻港机构——香港中联办并未在台前参与;在社会层面,政治学习则由中联办牵头发起动员,继而再由各“爱国爱港”政党和团体接力开展。在很多学习会中,中联办或是直接协办,或是派干部出席发言。
在习近平访港后的翌日,香港中联办在八球风球高挂之际,就最先聚集香港“爱国者”代表召开“香港社会各界学习宣传贯彻习近平主席重要讲话精神座谈会”。这次座谈会由中联办骆惠宁作导读发言,港区全国人大代表、全国政协委员、香港主要建制政团社团代表、驻港中资企业负责人、北京认可的社会各界代表人士,以及中联办有关负责人等共200余人参加。事实上,这是集“政治规训”和“政治动员”一身的座谈会,会议主题的“学习”指“爱国者”要听命、领悟和臣服习近平讲话精神;“宣传贯彻”则对应政治行动,指“爱国者”要迅速行动起来,利用自身的资源深入各界别宣扬和“活学活用”习近平讲话精神。
在中联办的大会之后,各建制政党、地区组织、同乡社团、工商团体、社福界别、创科界别、青年团体等界别团体就轮流密集举办习近平讲话座谈会,以此延续浓厚的政治气氛,统一爱国阵营内部的思想。
一直以来,香港的政治对北京来说是陌生的另一种政治文化,因此港府和本地建制力量更像是北京接驳在香港的一条“义肢”,而非能够运作自如的“手臂”。但是,透过上述“双轨”推进的政治学习(规训),北京尝试将港府和本地建制力量从党国体制的“义肢”改造成自然延伸的“有机体”,让这些原本不属于中共党机器的组件运作起来更像一台党机器——就算港府的制度外壳仍是香港的那套,就算香港的建制团体不是货真价实的党组织,就算置身事内的“爱国者”不必然是党员。
除了发动和执行模式的不同,中港政治学习的主题和层次、强度和广度皆有显著差异。在中国大陆,习近平掌权十年发起的政治学习运动包括2013-14年的“党的群众路线教育实践活动”、2015年的“三严三实”(严以修身、用权、律己,谋事、创业、做人要实)专题教育、2016年的“学党章党规、学系列讲话,做合格党员”活动、2019年的“不忘初心、牢记使命”主题教育以及2021年中共成立百年的“党史学习教育运动”。从学习的主题可见,党的政治学习牵涉较“形而上”的道德、价值和信仰的维度,有传统儒家强调的“内省”、“修身”色彩,意图是改造党员的道德和精神气质,从而加强党的建设,“永葆党的先进性和纯洁性”。相较而言,港式政治学习的内容较具体和实在,牵涉的只是管治和政治认同问题,目标是落实习近平就香港管治问题的要求,并没有上升到灵魂工程和信仰的层面。
相对应的是,香港的政治学习承受的精神压力不可和中国大陆的同日而语。目前看来,港式政治学习中的一般“爱国者”只需开会读原文、谈领会;位高权重的、积极一点的“爱国者”则要写文章、举行活动宣讲便可过关。而香港建制团体大概亦乐于举办学习活动,以此建立和领袖交往的关系,攀附领袖庇佑的象征权力。
但中国的政治学习显然更加高负荷和常态化。由于党在中国社会生活近乎无孔不入,因此党推动的政治学习很大程度渗透到中国社会的各个方面,这些政治学习全面占领党员的日常生活,身为党员要不断经历员工培训一般,隔三差五参加形形色色的学习会、生活会,面临各种考核乃至香港未见的“批评与自我批评”。在2019年1月,一款名为“学习强国”软件正式上线,令政治学习更加日常化,因为各级单位鼓励党员每日使用赢得积分,而软件能够显示同在一个党组织(公司、部门、单位)的积分排行,甚至成为考核评优的衡量标准之一。2020年起,该软件的推广范围进一步扩大,部分事业编制的非党员亦要使用及获得积分。这种程度的政治学习考核,目前还未在香港上演。
简言之,香港新近的政治学习既是整合融入的过程,也是产生区别的经验。当中的异同,揭示著当下香港政治的特质。
把全中国变成一个大党校
对很多港人来说,习近平七一讲话掀起的政治学习大概是陌生且不寻常的;但放在中国近十年的政治座标来看,这种党国政治文化蔓延至香港恐怕是“自然”的发展。
在1939年的《在延安在职干部教育动员大会上的讲话》,毛泽东曾言:“要把全党变成一个大学校。学校的领导者,就是中央。”身为毛泽东某种程度的追随者,习近平在过去十年复兴和强化了“政治学习”这种在“后毛泽东时代”弱化的红色传统。可以说,习近平的两届任期下,全中国都变成了一所大党校。
在党中央的层面,习近平主持近百次中央政治局集体学习,或请专家授课,或亲赴基层一线,学习内容涉及党和国家在新时代面临的诸多重大课题。在党和国家的层面,习近平发起五次大型的政治学习运动,既整顿党内作风,改造党员的精神气质和道德品质,又推动国民学习党的光辉历史和红色传统。在非汉人地区,北京则在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兴建“教育培训中心”,官方说法是开展职业技能培训,增强维吾尔人对中国历史、文化、国情等的认识,学习法律知识,包括宪法、刑法和新疆自治区去极端化条例等法规。而在中国政治的边陲地区,当下由“中港关系”演变成“央地关系”的香港则成为党国政治学习文化的最新一站。
无论如何,香港在主权移交二十五年后,到底被整合到了历史悠久的党国政治学习的大传统之中。这种政治规训手段可以是口头表忠,也可以非常暴力。对北京来说,香港的政治学习已不是有和无的问题,剩下的是多和少、弱和强的问题。在今年秋天在北京举行的二十大,很大机会开启习近平执政的第三个任期,而习也将被正式冠上“人民领袖”称号。
到时候,我们可能将看到香港又一波的政治学习。
参考资料:
1.高华︰《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延安整风运动的来龙去脉》(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0年)
2. 吴国光著、赵灿译:《权力的剧场:中共党代会的制度运作》(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18年)
3 T. Cheek. “Xi Jinping’s Counter-Reformation: The Reassertion of Ideological Governance in Historical Perspective.” Journal of Contemporary China, no.132(2021)
感觉目的是不断固化个人自动行为模式,之后意识自然会内化成个人本身一部份。
正如当年美国韩战战俘,在拘禁过程中被不停要求写作固化意识形态的文宣。后来学者访问被释放后的战俘,不约而同地发现他们对当年拘捕者的同情。
这行为模式根本是当时对待战俘的扩大版,不需要你相信,只需要你不断做,不久便会成为你的一部份,个人身份便会变得模糊,现实写照便是国内千禧世代。
習近平算什麼東西。
别看现在跳的欢,小心之后拉清单。
共产党本质就是宗教
内地现在就是政教合一
政治学习,学习的人和被学习的人,都知道只是个形式,没人会因为这个而崇拜某个人,但为什么还要进行下去?因为,不管你心里怎么想的,强迫你学习,就是强迫你低头认输,老老实实接受管理。
我拋出兩個看法。
一是一省兩區外的制度自信,跟鄧時代一國兩制觀的拉扯。前年或去年已有論者在這說過,北京會否受意識形態交鋒的誘惑,後來我留了言,說看後來的發展,北京不但受了,而且視為使命似的。而港式學習,或許也是對學習(至少也是體制了)自信,在一省兩區擴展的嘗試。巧合的是,作者描述的發展,像是「摸著石頭過河」,但這河怕是「一定會過到的」,很有黨的志氣。
鄧時代一國兩制觀似乎小談如何改變制度。記憶所及,1997年一省兩區外的制度自信,沒有後來那般強。時至今天,鄧時代的想法漸去漸虛少了提,但難以全盤否定(內的意識型態爭論不要搞,萬分之一的歷史虛無不要冒啊,外的就不妨試試,有利復興的更要),但制度自信要講也可能得做,日後一國兩制怎走,有的看。
二是共和國的道德倫理和儀式重建。重新去鑄運臂使指,上命下效的黨機器,大民族,是這時代的其中一個特色,跟打貪到不想貪也是重建的一部份。但在香港,一心團結尚在看,忠誠於民族政權始終還未是廣泛道德,黨國一體明知但明講的不夠,言多稱祖國中央而仍少談黨,這片白也是否要補,怎去補,還是等。
"My anxiety is this: not that this community's autonomy would be usurped by Peking, but that it could be given away bit by bit by some people in Hong Kong."
「我感到憂慮的,不是香港的自主權會被北京剝奪,而是這項權利會一點一滴地斷送在香港某些人手裏。」
--Christopher Patten(香港港督彭定康)
按現時發展,香港跟大陸的政治學習模式會趨向融合嗎?
“如同政權的其他操作一樣,這裏的政治學習並不需要每個人心悅誠服——違心的配合,同樣幫助維繫這套紀律系統。”唏噓不已。
香港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