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李子:“华人、中国人、武汉人”——疾病中的集体污名与社会矛盾

你也不知道,下一次是否会轮到你自己。
2020年1月23日,春节前的北京,一名警察在广告前站岗时戴著防护口罩。
公共卫生

“华人=鼠疫”的1900年

一百多年前的美国旧金山,在腺鼠疫的威胁下,市政下令把整座中国城严严实实地封了起来。

腺鼠疫(Bubonic plague)是让人闻风丧胆的“黑死病”的其中一种,鼠疫杆菌(Yersinia pestis)一般由小型啮齿类动物身上的跳蚤携带,并在密集的居住地四处传播。被带有鼠疫杆菌的跳蚤叮咬后的人,会被细菌侵入淋巴腺。历史上,腺鼠疫曾经在多个地方的文明里写下了记录,让6世纪的拜占庭帝国面临崩溃,更在中世纪的欧洲杀死了三分之一的人口。

那么,1900年旧金山的鼠疫,为什么又特别针对中国人和中国城?

19世纪末,在中国华南地区爆发了腺鼠疫疫情,法国人亚历山大·叶尔辛(Alexandre Yersin)从香港的病人身上分离出了致病菌,并以他的姓氏来命名。1899年,有两名香港腺鼠疫患者乘坐轮船抵达了旧金山港、并在天使岛(Angel Island)上被隔离、最后死去,并没有爆发疫情。然而,轮船上寄生的老鼠,却很可能保留了鼠疫杆菌。这些老鼠随着货箱和行李混入了旧金山,并在不经意间引发了疫情在中国城的大爆发。

恐惧立刻在旧金山开始蔓延。随之而来的,是将“中国”以及“中国人”划上了等号。不顾华商群体的反对,更罔顾底层华人劳工的感受,旧金山市政宣布在中国城周围建立岗哨,将中国城直接“封城”,切断食品供应,并挨家挨户排查病例并强制消毒。关键是,所有的一切行动都是针对华裔的,欧洲人后裔并不受影响。而华人家庭为了不让这些“狼检察官”(wolf inspector)发现、导致人财两空,会把家中的病人藏起来,这又加剧了病情的扩散。

“中国人=鼠疫”,在那个年代,用疾病将一个少数族裔污名化,可谓是“排华”的大背景的反映,也印证着美国人对于华裔移民“肮脏”“易病”乃至“虚弱”的印象。然而,“肮脏”与“疫病”的背后,折射的是华工群体整体的社会地位。

“中国人=鼠疫”,在那个年代,用疾病将一个少数族裔污名化,可谓是“排华”的大背景的反映,也印证着美国人对于华裔移民“肮脏”“易病”乃至“虚弱”的印象。但讽刺的是,因为中国城被“封城”,他们请不到小工和厨子——当时旧金山60-80%的家政服务是由华裔提供的。商界积聚的不满和邻州“关闭州界”的威胁,让旧金山和加州不得不向联邦政府求助,从疾控中心派来官员方才开始真正解决问题。

然而,“肮脏”与“疫病”的背后,折射的是华工群体整体的社会地位——中国城常年过度拥挤、居住条件糟糕,鼠患横行,为疫病创造了传播的条件;而美国当局对于华人群体的歧视与打压,又客观造成了华人群体的不配合,没有文件的非法移民不得不在潮湿肮脏的阁楼甚至地下室里蜗居。这些都不是将中国人“封”起来可以一朝一夕解决的问题。

2020年1月27日,武汉的一个家庭望出窗外。
2020年1月27日,武汉的一个家庭望出窗外。

疾病中的地域、族群、阶级

面对传染病威胁,封城并不是什么罕见的措施。然而,与“封城”随之而来的,是更多讳莫如深的恐惧,乃至莫名其妙的责备。面对新型冠状肺炎的肆虐,许多人不去就事论事地责备武汉政府处置不力,反而将矛头对准了普通市民甚至是中国人。

“都怪武汉人”“谁叫你们不乖乖呆在家里”,甚至指责患者因求医无门而四处奔波,“得了病还到处乱跑”。在中国国内,河南、湖南省界一些民众,自发地将两省交界的道路毁坏或者用大石块拦住;在香港和台湾,不乏言论表示,应该禁止全部大陆人进入,要对中国大陆“全面反向封城”……

将病和特定的人群划上等号,是地域、族群、阶级矛盾的反映,亦加深了族群和阶级矛盾。疫病本来就是一种“失常”的存在,有时候是“外来”的、“侵入”的,天生就带有与“他者”捆绑的趋势。

疫病本来就是一种“失常”的存在,有时候是“外来”的、“侵入”的,天生就带有与“他者”捆绑的趋势。而在他者化的语境下,携带疫病的人、或者处于疫病危险中的人,都会被“非人化”。

从梅毒在各个语言中的俗语就可见一斑:英国人称之为“法国病”,法国人称之为“意大利病”,荷兰人称之为“西班牙病”,俄罗斯人称之为“波兰病”,中东人称之为“基督病”……而“隔离”(quarantine)这一词,最初也来源于意大利语 quaranta,即在瘟疫的威胁下修筑堡垒,将自己与“外来人”隔绝开来。

而在他者化的语境下,携带疫病的人、或者处于疫病危险中的人,都会被“非人化”。武汉人不再是人,而是行走的病毒,需要严防死守;而他们的需求、他们的困境,则被选择性忽视了。

这一方面和疫病本身的特质相关。人们对于疫病和死亡的恐惧,常常和对于病症的认知捆绑在一起。在结核杆菌被发现之前,肺结核(彼时被称之为“痨病”)是一种极度“浪漫”的疾病,而且通常是上层、文化阶级才会得结核病;济慈、雪莱、肖邦等鼎鼎大名的文化人,亦为此病增添了一份忧郁而神秘的色彩。

但当德国科学家罗伯特·科赫将结核杆菌分离并培养出来、证明肺结核是一种通过空气传播的疾病之后,肺结核的面貌一下就改变了。据估计,在18-19世纪,世界上大约有80-90%的人携带结核杆菌,只是有的并未发作。肺结核病人被送到遥远的山区进行隔离、疗养,一般人避之不及。而当西方世界卫生、医疗、营养条件提升之后,许多人到死也不会受潜伏的肺结核的困扰,反倒是密集城市里居住的贫穷人口成为了肺结核的受害者。肺结核遂与肮脏、贫穷的生活捆绑起来。

2020年1月24日,香港街上有不少人都戴上口罩保护自己。
2020年1月24日,香港街上有不少人都戴上口罩保护自己。

现代化下的“健康”理念构建,与不被纳入现代医疗体系的人

人们对于传染病的恐惧和对传染病人的“污名”如影随形。不管是肺结核、艾滋病,还是甲肝、乙肝等,都难逃世人怪异的眼光,以及和“生活方式”的联想与捆绑。

在现代卫生体系和操作下,对传染病的大规模消除,成为了“现代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而个人在“健康”与“卫生”方面的注重,成为了现代公民的天职。一个健康的人,理应保持干净卫生,生活检点,饮食克制,信任现代医疗手段,有病及时就医,等等。从公共卫生到个人卫生的转向,乃是新自由主义语境下对于个人的要求——一个生活在“自由社会”的人,理应为自己的健康负全责;而健康则越来越成为市场上的商品,成为昂贵的“生活方式”,需要用金钱去购买。

但面对传染病的无力,有多少是“个人努力”和“责任”可以解释的呢?诚然,不打麻疹疫苗和乱吃野生动物自是咎由自取;然而,在海鲜市场讨生存(又没有卖野味)的小商贩呢?在消息滞后的情况下没有防护的医生和护士呢?有染病症状,却无力负担医疗成本、从而选择不去就医的低收入家庭呢?(虽然中国政府承诺会全面承担新冠肺炎的治疗,然而若是求诊结果只是普通肺炎,还是有可能花去相当大一部分治疗的成本,对于没有医保或者只有基础医保的群体来说是巨大负担。)

从公共卫生到个人卫生的转向,乃是新自由主义语境下对于个人的要求⋯⋯而带有种族、阶层的集体污名,为消除疫病带来了极大的麻烦,亦加剧了社会矛盾。

《外交政策》前日发文分析了武汉抗疫的难点——由于这种病主要攻击的是中老年、抵抗力低的群体,重症病人很大一部分原本就有其他的并发症或者累积的病症,这在低收入群体中更加常见。而这部分人客观上又更不易进行沟通,获取信息能力也更差、防范意识更低,也会更轻易被所谓的“中医/民间偏方”给迷惑。这些困境的成因很复杂,不是他们自己能够左右的。与其将指责放在他们身上,不如去思考如何才能够把他们也纳入现代医疗体系。

就像20世纪初在旧金山中国城讨生活的华裔劳工一样,他们所处的客观条件,成为了他们被瘟疫“污名”的原因。而这种带有种族、阶层的集体污名,为消除疫病带来了极大的麻烦,亦加剧了社会矛盾。

大疫当前,社会应该考虑的是如何扶持所有的群体,将疫病从整个社会中驱除,而不是划线了就完事——不管是物理上的 ,还是心理上的。因为你也不知道,下一次是否会轮到你自己。

(李子,佐治亚理工大学科学、技术与社会研究博士生,世界史硕士)

拓展阅读:“澎湃思想市场”1月27日文,“封堵武汉人”:从防疫话语到地方主义

读者评论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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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你把别人视为魔鬼,别人就会用魔鬼的手段对付你。」
    完全贊同。
    也可以説:
    「你用魔鬼的手段对付别人,別人自然會视为你為魔鬼。」

  2. 1. 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
    2. 模仿是恭維的最高境界。
    3. Preemptive strike。
    4. 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5. 內鬥內行,外鬥外行。
    用Yersin的名字,Angel Island的地點,到消滅「疾病/病毒」,集體污名的是一個人的生活,還是一群人的行為?
    是誰在利用疫情玩政治?
    所以現在任何人在用「我們」兩個字//

  3. 现在武汉面临的其实是一场斯坦索姆困境。一方面我们需要去理解灾区人民,但是另一方面这种理解只会也只能停留在精神理解层面。如果真的要杜绝病毒的继续扩散,隔离病人不与其接触已然是上策了。有的时候人就是很难分清这种隔绝究竟是物理上的还是精神上的。

  4. 日本網民已經在推特上說,請中國人不要把日本當作醫院。(因為新聞訪問到一位女士帶了全家從武漢飛廣州進的日本,病了就在日本治療云云)
    這在個人看來就叫做為自己及家人著想,在他人看來就是任性。起初可能是個人矛盾,最後變集體污名,我想每個人多少都需要為集體污名負起個人責任。

  5. @月影 哎,辛苦了。當今社會對疾病的污名化仍是非常嚴重😢

  6. 作者有一个地方说法不实,quarantine的词源是意大利语没错,但本意是forty四十的意思,于修筑堡垒无关。

  7. 我有上海朋友,对前天名古屋飞上海拒绝武汉人的事一边说着不是针对我的,一边骂着武汉人多么没素质,只顾自己,丝毫不顾及他人云云。因为我就是武汉人,她说的很收敛了,地域歧视的话给咽下去了😂然而还是说的我心里一寒,借着被彻底污名化的武汉人标签,就可以肆无忌惮的地域歧视了是吗?
    想了许久,我从本来协调滞留国外的武汉旅客去留问题是大使馆的职责说起,又聊到就连在国内,这个号称无所不能的政府都随意不许酒店接受武汉人了事,任由武汉人抱头鼠窜,到处流浪。政府的不作为,才是民众菜鸡互啄的真正原因。同时我也不相信,武汉换成任何别的城市,被抛弃的疫区外流浪人就能素质到让全中国满意了。
    我不知道我苦口婆心说了一堆,能不能劝的朋友怒火消上一消,但是我能肯定,我劝的了一个也劝不了一群,对墙内疯狂的针对武汉人的排挤辱骂,我没辙。

  8. 与其咒骂着武汉人不要把病毒传染到XX省/市/县/镇/村,还不如一开始就说武汉人不要把病毒传染给我:)

  9. 希望开
    谢谢 yellow jackets 的文章。 能开放付费墙就好了。

  10. 善良不必付出代價時,任何人都能是「好人」。

  11. 是的,他们只是倒霉版的你,有些事情是还会继续不断地发生的。

  12. 我非常希望这篇文章能通过大陆媒体传播

  13. 把活生生的人当成病毒的人,怕是已经变成了丧尸,救都救不了

  14. 你把别人视为魔鬼,别人就会用魔鬼的手段对付你。

  15. 防護水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