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初短短一个周末内,美国德克萨斯州厄尔巴索(El Paso)和俄亥俄州代顿(Dayton)两地接连发生大规模枪击案,共造成32人死亡,51人受伤。其中厄尔巴索枪击案吸引了更多的关注,不仅因为死伤更加惨重,更因为这是一起有预谋的、针对拉美裔的白人至上主义恐怖袭击。
从今年3月新西兰基督城(Christchurch)的清真寺恐怖袭击,到4月加利福尼亚波韦(Poway)犹太教堂的枪击,到这次厄尔巴索的袭击,6个月内,白人至上主义者在全世界范围内制造了至少3场恐怖袭击。厄尔巴索枪击案过后一周,挪威一间清真寺也发生了枪击,所幸无人死亡,嫌犯同样被认为可能是白人至上主义者。
新西兰、美国加州波韦和德州厄尔巴索枪击案的枪手行动路数都存在惊人相似:在发起袭击前,他们都在网上发布了“行动宣言”,而后两者更是在“宣言”中直接表示,自己的行为受到了新西兰基督城恐怖袭击的启发,而这些“宣言”的发表地,都是一个叫做8chan的网络社区。
事发之后,8chan成为众矢之的,并遭遇服务商的“封杀”。然而这种“封杀”的性质和此前社交媒体巨头采取的行动又有不同。在悲剧之后,我们如何面对互联网的此类最阴暗角落,其实仍未有定论。
8chan,互联网阴暗角落的“无赖”
8chan是一个成立于2013年的网络亚文化社区,它最初是作为另一个规模更大的亚文化社区4chan的替代品而出现的。2014年的“玩家门”(Gamergate)事件中,因为4chan封杀了相关讨论,大量用户从4chan转移到了审查更松的8chan上。这一社区几乎没有审查的环境,使其成为了厌女症、种族歧视者,以及另类右翼、白人至上主义者、新纳粹等极端人群的聚集地,众多不为主流互联网平台所容忍的声音在这里找到了容身之处。
早在2015年,谷歌就以儿童色情为由将8chan从其搜索结果中移除。连该网站的创始人弗雷德里克·布伦南(Fredrick Brennan)也对8chan如今的现状深表失望,他在接受《纽约时报》采访时表示,该网站早已违背了他创立网站时希望其成为言论自由乌托邦的初衷,希望能将其关闭。但该网站的控制权从2015年开始就落在了移居菲律宾的美国老兵吉姆·沃特金斯(Jim Watkins)手中,而沃特金斯曾明确表示自己会容忍白人至上主义者的存在,他说:“我不介意白人至上主义者在8chan上发表言论。他们信仰(白人至上主义)是有理由的。我不需要证明他们的理由是正当的。”
这一次,人们面对的不是一家在乎公众形象的上市公司,而是一个来自互联网阴暗角落的“无赖”,舆论压力不仅对其无效,甚至还会助长其气焰。
当Facebook、YouTube等主流平台在内容审查上出现问题遭遇质疑时,公众舆论的压力多少能迫使其尽快进行改进。但这一次,人们面对的不是一家在乎公众形象的上市公司,而是一个来自互联网阴暗角落的“无赖”,舆论压力不仅对其无效,甚至还会助长其气焰——厄尔巴索枪击案发生后,该网站依然将“拥抱恶名”(Embrace Infamy)的口号挂在首页,尽管管理员撤下了枪手发布“行动宣言”的原始版本,但其复制版本依然在网站上肆意传播和讨论。
面对这样的无赖,人们找到了一家鲜为外界所知的科技公司,对其施压,希望其能采取行动惩治8chan,这家公司就是为8chan提供DDoS(分布式拒绝服务)攻击防御服务的Cloudflare。
Cloudflare的“艰难决定”
Cloudflare并非是8chan网站服务器的存放空间,但它提供的防御DDoS攻击服务对于8chan这样的网站来说必不可少——像8chan这样极具争议性的网站,没有DDoS攻击防御,必然会迅速瘫痪。
Cloudflare并非是8chan网站服务器的存放空间,但它提供的防御DDoS攻击服务对于8chan这样的网站来说必不可少
在枪击案发生24小时后,Cloudflare最终宣布,将终止为8chan提供服务,公司CEO马修·普林斯(Matthew Prince)在声明中给出了封杀8chan的理由:“他们已经证明了自己不受法律约束,这样的无法无天酿成了多起死亡惨剧。即便8chan拒绝对其充满仇恨的社区进行审查的行为可能并没有违背法律条文,但他们创造了一个以违背法律精神为乐的环境。”
对于Cloudflare来说,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这个决定比YouTube、Facebook等科技平台决定封杀阴谋论者Alex Jones来得更艰难。
尽管YouTube、Facebook、Twitter等面向用户的科技平台在应对极端右翼时常常出现应对不力、手下留情的情况,但他们每天都会对违反社区规范的用户进行惩罚乃至封号的大量操作。科技平台往往将“言论自由”作为借口,为其在内容审核上的优柔寡断而辩护,但保护言论自由的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中的主语是国会,作为私营企业的科技平台们并不受其限制,它们对平台上的用户生成内容拥有很大的自由裁量权,这一权力也受到《通讯礼仪法》230条款的保护。
保护言论自由的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中的主语是国会,作为私营企业的科技平台们并不受其限制,它们对平台上的用户生成内容拥有很大的自由裁量权。
即便如今科技平台已有了垄断的趋势,但当它们对违规用户进行封号处理时,并没有禁止被封杀者表达的权利——被封杀者只是不能在特定平台上表达,却依然可以选择在其它平台或者自己网站上发声——只是拿走了他们的话筒,让他们不能借助主流平台接触到更广泛的受众。而这些极端右翼手中的话筒,正是科技平台当初交到他们手中的。在过去很长时间内,极端右翼的内容通过Facebook、YouTube的算法推荐,影响到了更广泛的人群,面对这样的“烂摊子”,科技公司自然也有责任自己进行清理。
而Cloudflare就不同了,它并非一家向普通消费者提供服务的平台,而更类似于互联网的基础设施。在8chan遭Cloudflare拒绝服务之后,其网站立刻崩溃,尽管此后临时找到了替代服务重新上线,但很快再次宕机,至今依然无法访问。可以说,当Cloudflare决定取消其服务时,后果是8chan(至少暂时)在互联网上销声匿迹,其严厉程度远超社交媒体平台的封号处罚。
对8chan、Daily Stormer这样屡屡作恶并造成生命伤害的网站来说,封杀他们自然人人叫好,但究竟怎样的内容需要Cloudflare出手封杀?作为跨国公司,Cloudflare需要面对的是不同国家,不同的文化,不同的法律,封杀的标准又应该如何界定?
在美国,政府无权要求Cloudflare拒绝为一个宣扬仇恨的网站提供服务,但它出于道义和舆论压力采取措施,这没有太大争议;在德国,宣扬和同情纳粹属于违法,Cloudflare应政府要求拒绝为一个宣扬纳粹内容的网站提供服务,这也不存在太大争议;但Cloudflare在中国同样拥有团队,如果有一天,中国政府要求其封杀某“违反相关法律法规”的网站呢?
Cloudflare在中国同样拥有团队,如果有一天,中国政府要求其封杀某“违反相关法律法规”的网站呢?
这样的担心并非多余,马修·普林斯在接受科技博主Ben Thompson采访时就提到了2005年雅虎向中国官方提供异议者邮箱信息导致异议者被抓一事,同样的问题,Google、苹果等面向消费者的跨国公司都回答不好,对于一家仅有数百员工、而且没有任何内容审查经验的中型公司来说就更困难了。
这也是让Cloudflare犹豫的深层原因,它与言论自由无关,而是在于平台在制定规则时的连贯和一致性。和Facebook、YouTube等面向用户的平台相比,起到“基础设施”作用的Cloudflare更应保持克制。普林斯在声明中表示,Cloudflare希望能遵循法治精神,这就要求其规则的透明和连贯一致。只有在遇上如8chan、Daily Stormer这样的不断无视规则的恶意用户时,才能被迫出手。这样的选择必然无法让所有人满意,在未来也可能会遭遇更多挑战,但可能是Cloudflare目前的最佳选择。
拒绝提供平台固然有效,却治标不治本
当然,Cloudflare取消为8chan提供服务远没有“断网”来得严重,该公司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普林斯在声明中提到了另一个被Cloudflare终止服务的极右翼网站的例子——Daily Stormer。两年前,夏洛茨维尔(Charlottesville)白人至上主义者集会事件发生后,Cloudflare在压力下宣布终止在组织集会中扮演重要作用的极右翼网站Daily Stormer的服务,该网站随后宕机,但一段时间后就重新上线。只要8chan的控制者愿意,它也很可能最终恢复运营。
对于已经极端化了的人群来说,即便8chan最终永久关闭,他们依然能找到其它替代品。据媒体报导,挪威清真寺枪击案的枪手在作案前没有在8chan上发帖,但找到了另一个平台发布了自己的“行动宣言”。
主流平台拒绝为极端右翼提供服务,的确能阻止更多人受到极端思想的影响。
不过,主流平台拒绝为极端右翼提供服务,的确能阻止更多人受到极端思想的影响。在阴谋论者亚历克斯·琼斯被众多平台封杀一年后,他的Infowars网站依然保持更新,但影响力已经大不如从前;右翼作家米洛·扬诺普洛斯(Milo Yiannopoulos)2016年因为煽动对他人进行骚扰被推特永久封杀,此后又因为恋童癖辩护的言论曝光而被迫从Breitbart网站辞职,此后销声匿迹,上一次出现在公众视野中,还是因为被曝出背负了百万巨债;而同样被Cloudflare封杀的Daily Stormer如今影响范围也大大收缩,失去了再次组织像夏洛茨维尔“团结右翼”(United the Right)这样的大规模集会的能力。
佐治亚理工大学的一项研究发现,在社交及信息网站Reddit封杀了数个充斥仇恨言论的板块后,相同用户发表的仇恨言论减少了80%至90%,被禁板块的用户涌向了其它类似的板块,但这些板块中的仇恨言论也并没有显著增加。
可以预见,尽管8chan如今依然无法访问,但只要其控制者有足够意愿,它最终依然可以在互联网的阴暗角落继续存活,不过影响力也会大大减弱。斯坦福大学研究网络亚文化的学者Becca Lewis预测说,如果8chan宕机的时间足够长,极右翼运动在网络上的组织可能会发生重大变化。
尽管8chan如今依然无法访问,但只要其控制者有足够意愿,它最终依然可以在互联网的阴暗角落继续存活,不过影响力也会大大减弱。
而白人至上主义的历史源远流长,早在互联网之前就已经出现了,这不是互联网的问题,单单依靠互联网也无法解决。《纽约时报》的分析表明,厄尔巴索枪击案枪手在“行动宣言”中所惯用的“侵略”、“替代”等词汇,早已进入了主流右翼世界,被福克斯电视台主持人和评论员重复放大,还不断在特朗普的演讲中出现,这些人带来的影响要远远超过一个8chan。至于美国的枪支暴力问题,更不是靠小修小补就能解决的。
科技公司主动采取措施,当然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降低极端内容的影响力,避免更多人的极端化,但如果问题根源无法解决,这一切都是杯水车薪。
(华思睿,旅美媒体人)
@Bd. You can search the article by title: “The El Paso Shooting and the Virality of Evil.” Written by Andrew Marantz.
@alylong Could you please post a link of the article you mentioned? Thanks.
種族主義和民族主義都不配享有言論自由
This article is largely resembling to an article published in the New Yorker on August 4, 2019. But the author did not cite the New Yorker article.
提问:极端的种族主义是不是也该享有言论自由?将对网络极端思想论坛的生死控制在科技公司的手中似乎是具有很大风险的行为,如果cloudflare任由8clan存在,可能会有更多的腥风血雨。
互联网是自由的世界,也是暴力滋生的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