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申浪：叙利亚“最后一战”，为何难以靴子落地？

进入八月份以来，持续七年的“微型世界大战”叙利亚内战逐渐进入收尾阶段，伊德利卜省这块叙利亚边陲之地也成为叙内战的“暴风眼”，牵动着地区和国际社会的敏感神经。一时间，化武疑云险些再起，美俄相互叫板、亮剑地中海，域内外各玩家也围绕叙西北部局势口水战不断。

但随着9月17日土俄领导人达成暂时停火协议，收复伊德利卜行动暂时被搁置。协议规定将在10月15日之前在叙伊德利卜省建立长15公里至20公里的非军事区，以隔离叙内战交战双方。俄总统普京宣称，作为解决僵局的一部分，包括坦克、大炮在内的所有重型武器将在10月10日前撤出该地区，非军事区将由俄土军队一同巡逻监督，并表示该协议已经得到叙政府的“普遍支持”。

然而，就在9月17日暂停行动的当天，却发生以色列军机借助俄侦察机作掩护、吸引叙政府导弹击落俄方伊尔-20战机事件。对该事件的报导也频繁出现在各大媒体的头条，观察家们不约而同地将其与“以色列和俄罗斯关系变化”联系起来。

那么，为什么势在必行的伊德利卜行动难以“靴子落地”？俄罗斯战机被误击一事的背后又体现出大国之间怎样的利益盘算？未来叙利亚局势将如何发展？

收复伊德利卜“本无悬念”

已经转危为安并占据60%以上国土面积的叙政府军和其背后最大的支持力量俄罗斯，为何执意要收复叙西北部的伊德利卜省？

已经转危为安并占据60%以上国土面积的叙政府军和其背后最大的支持力量俄罗斯，为何执意要收复叙西北部的伊德利卜省？

一方面，当前伊德利卜省聚集了叙利亚国内几乎所有的反政府力量，是反对派武装的大本营。对于叙政府来说，只要打赢这一仗，“光复”国土的任务就大功告成，其战略意义也远远超出伊德利卜战役本身的价值——“最终收复”不仅意味着美俄在叙利亚的多年角力将以美国失败和俄罗斯胜利的结局告终，也意味着以沙特为首的逊尼派和伊朗为首的什叶派角力中，什叶派将完全占据上风；而由伊朗牵头组成、受俄罗斯影响的，伊朗、伊拉克、叙利亚及黎巴嫩的“什叶派新月地带”，关系将更加牢固。

所以，收复伊德利卜势在必行，而叙政府也有打赢这场硬仗的能力：其一，叙政府军士气高昂——今年以来，叙政府军在俄罗斯、伊朗、伊拉克什叶派民兵和黎巴嫩真主党等盟友的坚定支持下取得压倒性战场优势：2月，以色列战机F-16在叙利亚被政府军击落；3月，大马士革东古塔周边地区被收复；4月，东古塔地区完全收复；8月初，收复叙西南部的“花岗岩行动”圆满落幕，叙政府军饮马戈兰高地，彻底解决后顾之忧。而在当前，叙政府军调集的10万兵力已完成对伊德利卜的三面合围，9月4日，俄空天军更是拉开协助政府军决战的序幕，出动4架战机对盘踞在伊德利卜的恐怖组织“征服阵线”发动攻击。

其二，伊德利卜反对派势力各为其主，经常发生“大乱斗”。其主要分为土耳其支持的反对派势力，和包括“征服阵线”等在内的非土耳其系势力，而随着叙政府把不愿放下武器投降的反对派源源不断地运往伊德利卜，来自全国各地各个派系的反对派纷纷涌入，使得松散内斗的反对派力量更加分崩离析，反对派力量无能力更无意志与叙政府军决一死战。

不过，反政府武装力量的背后，分别有美国等西方国家、海湾国家和土耳其的支持，使得叙政府军不能轻易拿下。美国和土耳其此前在叙西北部的公开联合巡逻就让叙政府倍感压力，直接军事进攻伊德利卜必然威胁土耳其和美国的利益，有可能使局势失控，而当时传言不断的“再造化武袭击”更是让叙政府倍加小心。美俄也在地中海东部水域互相展现军力，美国把装备“战斧”式巡航导弹的大型驱逐舰和核潜艇等大量军舰，部署在靠近伊德利卜地区的地中海水域，摆出随时准备介入叙利亚战事的架势；俄海军也不甘示弱，在地中海东部靠近叙利亚的水域进行军事演习。

利益瓜分、协调无果、暂时搁置

俄土协调下的暂时停火协议延长了叙利亚危机的寿命，也为未来局势的发展增加了不确定性。

一触即发的紧张局势急需双方进行利益协调，9月7日，俄、土、伊三国首脑进行会晤讨论叙利亚局势，俄罗斯和伊朗坚持认为必须收复伊德利卜，但土耳其完全反对叙政府军采取军事行动。从俄、伊、叙政府的角度来看，收复伊德利卜将是结束叙内战的最后一战，这不仅意味着能够迎来全面的战后重建，也将增加未来与东北部库尔德人的谈判筹码。但在土耳其看来，伊德利卜省不仅是自己长年支持的叙反对派的大本营，也是2017年达成的四个冲突降级区中的一个，失去伊德利卜省将极大削弱土耳其在叙西北部的影响力并增加其承受的难民压力。

矛盾似乎无法调和，但土耳其的北约成员国身份和在叙利亚局势中的份量让俄罗斯不得不考虑其利益诉求，俄罗斯若想在中东地区与美国争夺地区主导权，就必须与美国的重要盟友土耳其保持密切合作。在俄土的激烈博弈和互相妥协之下，双方暂停进攻伊德利卜，作为交换条件，俄叙一方得到土耳其的保证：叛军在10月10日前将重型武器撤出伊德利卜。

俄罗斯从地区整体战略出发选择“吞下苦果”。首先，暂时维持伊德利卜反对派大本营的存在，加强了俄军继续驻扎叙利亚的合法性，并且随时可以拿伊德利卜反对派作为筹码来威胁美国；

其次，土耳其一直将库尔德分裂势力看作心腹大患，而叙政府的军事行动必然导致大量难民和武装分子逃入土耳其，更重要的是，一旦叙政府军乘胜进攻与土耳其接壤的阿夫林地区，土耳其将失去遏制和监视库尔德人的前沿阵地；

另外，贸然采取行动导致的难民问题将影响俄欧关系，大量难民逃入欧洲必然使欧洲各国迁怒伊德利卜的军事行动，这对于本已紧张的俄欧关系只能是“雪上加霜”。在俄罗斯看来，目前将难民留在叙利亚国内，将是兼顾各方利益的最佳选项，它未来也希望欧洲和海湾国家能够在叙利亚战后重建中施以援手。

从收复行动暂时搁置的结局来看，俄土协调下的暂时停火协议延长了叙利亚危机的寿命，也为未来局势的发展增加了不确定性。显然，俄罗斯对掌控全局的兴趣远远大于支持巴沙尔政府和伊朗，土耳其在叙局势中的政治分量也越来越重，美国则在这场地缘角力中丧失主导权。

以色列自作聪明，反转剧情？

以色列用俄战机为掩护发射完导弹就走的风波，最后演变为从领土安全到在叙战略的多方损失。

就在9月17日暂停行动的当天，却发生以色列军机借助俄侦察机作掩护、吸引叙政府导弹击落俄罗斯的伊尔-20战机事件。从事件发展来看，以色列起初只想利用叙政府军击落俄战机的行为来挑拨俄叙关系，且不付任何损失就可以顺利完成打击叙利亚境内伊朗、真主党目标的任务，但随后的剧情反转却将俄以关系推入叙危机以来的冰点：9月24日，俄国防部长绍伊古表示，为避免发生类似悲剧，将在两星期内向叙利亚提供较为先进的S-300防空导弹系统。随后的10月5日，俄罗斯正式提供S-300防空导弹系统给叙利亚，型号与辐射范围未知。对此，美国、以色列纷纷表示反对，外界猜测以色列和美国准备部署可以压倒S-300的更先进战机，使叙利亚紧张局势大幅升级。

实际上，俄罗斯选择向叙政府提供先进防空系统，来达到间接报复的目的，可体现出普京对叙利亚整体布局和既得利益的考虑：

首先，俄罗斯可借以达到“惩罚和威慑”以色列的效果。向叙政府提供更为先进的S-300防空系统，最大辐射的范围可直逼以色列的特拉维夫，这将使以色列面临“国土安全”和“在叙利益”的双重损失。在未来俄以双方的谈判过程中，俄可以此作为换取以色列承认其在叙利益的筹码，并且很可能促使以色列靠拢俄罗斯。两年前，土耳其公开击落俄罗斯战机，普京选择隐忍，后来俄土因为库尔德人问题和土耳其未遂政变而迅速走近，这也是当前俄罗斯选择低调处理的逻辑延伸。

其次，这将极大地增强普京的个人威望，也可让俄罗斯“取悦”急需先进武器的叙政府。叙内战爆发之前，叙政府军装备的主要是苏联时代的防空系统，包括S-200和萨姆-6等系列装备，虽然内战爆发后俄罗斯帮助叙利亚对老式防空系统进行了升级换代，但幅度十分有限，且受到美国和以色列的强烈反对。当前俄罗斯抓住以色列“耍聪明”导致俄战机被击落的有利事态，“顺水推舟、就坡下驴”，直接将先进武器提供给叙政府的时机已经成熟。

另外，提供先进武器将给以色列的盟友美国造成巨大压力。特朗普上台以来，其中东政策在“坚定支持以色列”和“遏制伊朗”两大方面凸显，若叙政府装备先进武器，并直接威胁以色列的领土安全，无疑对美国也是沉重打击，这不仅意味着美国努力塑造的中东政策出现裂痕，也将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美国的叙利亚政策。

最后，此举将“强化”俄罗斯的叙利亚主导权地位，也将有利伊朗在叙利亚的军事存在。若以色列与俄罗斯在S-300交付问题上无法协调，以色列必将求助于美国，而美国反过来又要找俄罗斯达成利益置换。此外，以色列不能对叙利亚领空随时出击，也将直接保护伊朗在叙利亚的军事建设，俄罗斯将更好地在以色列和伊朗之间保持平衡，从而最大限度地维护自身利益。

以色列用俄战机为掩护发射完导弹就走的风波，最后演变为从领土安全到在叙战略的多方损失，可谓因小失大，这也将改变未来以色列打击伊朗的方式。长期以来，以色列空军通过叙利亚领空可以随时向伊朗和真主党的军事目标发动袭击，而一旦叙政府装备先进防空系统，以色列战机将很有可能有来无回。因此，以色列很有可能采取诸如扶植代理人、小规模直接军事打击的手法来遏制伊朗在叙利亚的存在，这无疑会影响到当前暂时稳定的叙利亚局势。

那么，以色列未来将何去何从呢？考虑到俄以关系的重要性和自身安全关切，以色列很可能要接受俄罗斯配置最低的S-300防空系统给叙政府。S-300防空系统分为三等，辐射范围分别覆盖大马士革周边区域、大马士革到戈兰高地、大马士革到以色列特拉维夫以北三种模式。戈兰高地是以色列最重要的安全关切，以色列接受俄向叙提供最低配置的、辐射范围短的防空系统，也将为各方势力达成最大利益。

叙利亚未来变数？

10月10日即将来临，而叙利亚反对派却声称不会从前线撤出。近在眼前的俄土协议能否顺利实行，眼下，都还是一个未知数。

总之，通过此事，俄罗斯理所当然地将先进防空系统提供给叙政府，既增强叙政府的军事力量，俄罗斯也将达到一举多得的妥协红利，并占据国际舆论的制高点，同时在与美国的中东博弈中占据更多优势。由以色列导致的剧情反转，再一次证明了叙利亚内战这块泥潭的错综复杂，也敲响外部国家低成本干预叙危机的警钟。

另外，获得先进防空系统的叙政府将有筹码维护自身利益，但叙利亚局势的发展方向仍然掌握在大国之手，这也是中东地区多国乱象无法解决的症结。可以预见到的是，未来俄罗斯将提供给叙政府何种版本的S-300防空系统，将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叙利亚局势的和平稳定和各方关系的重组分化，这也是未来叙局势的诸多看点之一。

最后，未来叙东北部的库尔德人会有何遭遇也是叙利亚局势的另一大看点。当前叙库尔德人控制的“叙北联邦”占叙国土面积的30%左右，并占据着叙利亚重要的石油和天然气产地。有美国支持、又获得俄罗斯阵营长期容忍的叙利亚库尔德人，可以说是势力庞大。近日，各大媒体报导，库尔德各大武装派别宣布成立一个与大马士革分隔的新政府，这无疑给当前本已复杂的叙利亚局势再添了不确定性。叙政府和库尔德人关系的恶化还将使域内外势力有机会重新搅乱叙利亚，尤其是对库尔德人“欲除之而后快”的土耳其政府。这些，都使未来叙局势充满变数。

10月10日即将来临，而叙利亚反对派却声称不会从前线撤出。近在眼前的俄土协议能否顺利实行，眼下，都还是一个未知数。

（申浪，西北大学中东研究所研究生）

延伸阅读：
Yury Barmin, “What next for Russian-Israeli relations?”, Al Jazeera, 25 Sept 2018.

Edmund DeMarche, Syria‘s Assad approves gas attack in Idlib despite warning, report says, Fox News, 10 Sept 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