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文首发于作者微信公众号,原标题为《斯大林死了,毒太阳没有》,现已被删除。端传媒经作者授权转发,以飨读者。
《斯大林之死》(The Death of Stalin)是前苏联解体以来第一部被俄罗斯文化部禁映的电影。这种事情我们中国人很熟悉,根本无法伪装出有什么意外,让我意外的是电影一开始其实已经拿到了发行权,第一次内部放映的观众里还有俄罗斯国家杜马议员,但最后让它被禁的第一推动力并不是官方,而是民间倒逼:一批俄罗斯政界和电影界人士在看过片子后,联合署名要求禁止该片上映,理由是电影“侮辱了俄罗斯人民”。签名者里有朱可夫元帅的女儿,在电影(事实也是如此)里,是朱可夫代表军方参与了对贝利亚的逮捕,最终帮助赫鲁晓夫上台。
《斯大林之死》就是如此这般的混合物,一部成功的喜剧片,你笑得要死,感慨“我的天怎么会这样”,后来一翻书,“我靠原来真的是这样”。
这件事本身就像电影的一部分,有一种斯大林式的幽默感,当然和广为流传的各种前苏联段子一样,这种幽默感里有枪声、血泪和死亡。《斯大林之死》就是如此这般的混合物,一部成功的喜剧片,你笑得要死,感慨“我的天怎么会这样”,后来一翻书,“我靠原来真的是这样”:斯大林的死亡过程没错,贝利亚和赫鲁晓夫的明争暗斗没错,连后面清洗斯大林的昆采沃乡间别墅,里头排着队出来的斯大林替身们都严格遵照了史实。历史学家们早就认定,斯大林最后十几年用了好几个替身,他本人还亲自为替身们培训,让他们能以假乱真到坐下和朱可夫与赫鲁晓夫开会,而把这些替身赶出别墅的人,正是当年招募他们的贝利亚——像一个闭合的莫比乌斯环,当中有神秘莫测的路线,最终却必定回到原点。
其实整部电影(或者说整段历史)都是这样的社会主义闭环。关于斯大林的电影被禁于斯大林式的思维方式,而斯大林本人,死于斯大林式的制度和禁令:在中风后躺在自己的尿泊中整整十个小时,医生才获准进入其卧室,而且就像电影中贝利亚的吐槽,当时整个莫斯科已经找不到什么像样的医生,“一半被我们杀了,一半送去了古拉格”。
这是指1952年到1953年期间莫须有的克里姆林宫医生案,这批主要为犹太人的高级医生被指控为“旨在通过破坏性治疗,缩短积极的苏联活动家的寿命”(1953年1月13日的塔斯社消息),在酷刑之下,所有医生都承认指控,当中就有贝利亚的私人医生埃廷格尔和斯大林的私人医生维诺格拉多夫。
一个毕生致力于把别人整死的人,因为过于怕死,而用种种愚蠢到可笑的方式把自己往死里整。
这件事之后,没有医生再能接近斯大林,他谁也不信,自己服用一种鬼知道什么药丸,往水杯里滴碘酒,血压很高,却还按照西伯利亚的习惯蒸桑拿。总而言之,一个毕生致力于把别人整死的人,因为过于怕死,而用种种愚蠢到可笑的方式把自己往死里整。
他如愿以偿了。1953年3月2日夜晚,斯大林孤零零倒在别墅地板上,远离自己的子女和弄臣,守在门外的士兵听到响声,却不敢推门进去(谁也不想死),在他终于被发现之后,首先抵达现场的也不是医生(谁也不敢叫医生),而是马林科夫(时任斯大林副手)、赫鲁晓夫(时任莫斯科委员会第一书记)、贝利亚(时任内务人民委员部、即克格勃首脑)和布尔加宁(时任国防部长),苏共十九大之后,斯大林亲自挑选这四个人和自己一起,组成“五人小组”作为党的最高领导。
斯大林后来不喜欢去克里姆林宫,他们总在昆采沃别墅里喝着酒开会,觥筹交错间讨论党内高层提升和处死的名单,而两个名单的互换常常毫无迹象和规律,不过是一瞬间,四个人心里应该很清楚,他们的名字都列在名单上,就像薛定谔那只猫,同时活着和死掉,一切只看斯大林的心情。
电影主要展开于斯大林倒地之后,四个人先后赶到现场,面对昏迷不醒的斯大林,他们开始讨论怎么办,但在讨论之前,首先讨论的是这个时候投票是不是符合法定人数(不符合,苏共十九大撤销了原来的权力设置,改为二十五人的主席团和九人的主席团执行局和五人小组,四个人没有过主席团执行局的半数),这种在尿裤子的领袖面前开会的场景特别可笑,却又特别真实,很多史料都证实,因为各种繁琐程序,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才有医生抵达别墅,这时斯大林已经差不多铁板钉钉要死了。
为了自身的权力和安全,每个人显然都盼着斯大林死,以至于电影里他还没死透,贝利亚已经欣喜若狂,等不及要着手进行改革,释放古拉格里的政治犯(不过这些人大都也是他一手抓进去的,贝利亚是斯大林大清洗计划的主要执行者之一),在听说斯大林回光返照那一刻,贝利亚展现出复杂的神情:在短暂的恐惧和失望之后,他迅速调整,恢复了熟练的懦弱与谄媚。
没人知道真实历史中,在斯大林将死未死那五天里,贝利亚的真正心情,他知道斯大林终是会死的,他不会等太久,但贝利亚可能没有想到,斯大林死而不灭,他的遗产长存,像毒太阳一样,烈焰灼人,余热依然能将他人烧为灰烬。
电影里莫洛托夫(时任外交部长)就在贝利亚被赫鲁晓夫扳倒之后说,斯大林同志会很高兴——因为这正是斯大林自己对待政敌的方式,想想战功赫赫的图哈切夫斯基,32岁就成为苏联红军总参谋长,42岁获得元帅军衔,斯大林同志亲切称他为“小拿破仑”。但那又怎么样?1937年斯大林同志手起刀落,在大清洗中以间谍罪逮捕了图哈切夫斯基,他在二十分钟内被判处死刑,四个小时后执行枪决,据说他的判决书出来时,迫不及待的斯大林根本没看内容就签了名。
斯大林死而不灭,他的遗产长存,像毒太阳一样,烈焰灼人,余热依然能将他人烧为灰烬。
以图哈切夫斯基等原苏联红军高层为原型的电影《毒太阳》(Burnt by the Sun)在1995年获得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电影开始于红军战斗英雄科托夫和妻子女儿在乡间别墅的悠闲假期,结束于科托夫被捕之后,带走他的内务人民委员部黑色汽车前方,升起被热气球吊起的巨幅斯大林画像,直到这时,科托夫才相信这是真的,而负责逮捕他的内务部特工回到莫斯科,在浴缸里割腕自杀。毒太阳一视同仁,挟裹烈焰烧向所有人。
回到现实世界,在贝利亚之前,内务部的两任首脑雅戈达和叶若夫,同样没有逃过他们亲手执行的大清洗运动的命运,雅戈达被指控参与托洛茨基集团和谋杀基洛夫,于1938年被枪决,而叶若夫则于1939年入狱,他在贝利亚的办公室里接受审判,并于1940年被执行死刑。就像是一场让人无暇喘息的接力赛,刽子手们双手带血,一个一个排着队,走向自己的刑场和墓地。
再回到《斯大林之死》,开篇时非常戏剧化的音乐会场景偏偏大都也是真的。肖斯塔科维奇在口述回忆录《见证》中说,斯大林死时留声机里的确在播放犹太女钢琴家尤金娜的莫扎特的第23钢琴协奏曲,在唱片被送到斯大林手中后,当中还有尤金娜的一封信:“谢谢你的帮助,约瑟夫·维萨里昂诺维奇。我将日夜为你祷告,求主原谅你在人民和国家面前犯下的大罪。主是仁慈的,他一定会原谅你。顺便告知,我已经把这笔钱给了我所在的教会。”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斯大林放过了她,就像他曾经放过帕斯捷尔纳克和肖斯塔科维奇,毕竟你永远无法猜透一颗似乎没有任何温度的心,电影中正是这封信激发了斯大林的中风,主是仁慈的,它终于展现了自己的怜悯,为苏联人民带走了斯大林。
《赫鲁晓夫回忆录》厚厚三卷,事无巨细描述了几十年中苏联高层的各种事件,当中有一章即为《斯大林之死》,可以看出电影很大程度上参考了这套书,但一直有历史学家怀疑,斯大林死于贝利亚的慢性毒药,当然这已永远不可验证,毕竟每个人都有想让斯大林死掉的渴望和动机。十年之后,已经权力登顶的赫鲁晓夫接待匈牙利代表团,他在喝醉之后脱稿讲话:“……人民说:如果斯大林早死十年,我们可能生活得更好……历史上任何专制的君主都是死于保卫自己的锄头。”
他说的没错,斯大林终有一死,但毒太阳却不见得。斯大林死时各自心怀鬼胎环绕在身旁的四个人:贝利亚倒得最早,在电影的最后,众人把枪决后的贝利亚尸体扔进烈焰(真像是毒太阳的隐喻),赫鲁晓夫恶狠狠说,我会在历史上盖过你的名字。他做到了,现在没多少人还知道贝利亚,但赫鲁晓夫本人,也在度假时被勃列日涅夫发动政变,被赶下权力的高台。当年和他争夺最高权力的敌人之一马林科夫,1961年就被开除党籍,后来去哈萨克负责鬼知道什么水力发电厂。权斗时站在赫鲁晓夫这边的布尔加宁,由于对自由化改革有所怀疑,被派遣到斯塔夫罗波尔,这个曾经接替马林科夫成为苏联部长会议主席的党内核心高层,最后退休于这个鬼知道什么地区的经济委员会主席。
时间是一场前途未卜的煎熬旅程,但愿我们都等得起。
唯一让人庆幸的是,除了贝利亚,他们都活了下来,无所事事,愤懑难平,但毕竟他们都活着,在毒太阳的照耀之下,他们只是一些轻度晒伤的人。而大清洗的死亡总人数至今仍是个谜,我们只知道,烈日下红场空旷,游荡冤魂,摆满尸体,毒太阳仍高悬空中,它需要接下来四十五年缓缓降落,时间是一场前途未卜的煎熬旅程,但愿我们都等得起。
那麼,為什麼俄羅斯人要反對這部影片呢?
感謝端。
愿我们终在阳光下相会。或者不远的远方。
烈日下[廣]場空曠,遊蕩冤魂,擺滿屍體,毒太陽仍高懸空中
只需改一字。
喜歡此文,非常感謝李靜睿。騰訊刪帖人會不會自己偷偷留了copy?
人類史三大惡魔,毛-史-席
有意思。端可以更开源
但願我們也等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