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法会第一天的会议,已因议员宣誓及选举主席等规程问题引起混乱,有人认为是反映议会质素下降的一场闹剧,但亦有人视之为由全面抗争的开始,带来美好转变的曙光。对于香港新一届立法会表现的预测,往往存在着两种完全不同的观点。乐观积极的看法是,新一届立法会反映了世代交替及社会变迁,能更有效地把年轻一辈的想法及价值,和更贴近普罗大众的议题带入议会。不过,亦有悲观消极的看法认为,新一届立法会青黄不接,表现只会“一蟹不如一蟹”。
充满积极和乐观的看法认为,因有不少年轻一辈的议员加入议会,新一届立法会将会有更大的能量和创意,用官员不熟悉而又有效的工具及途径,与行政机关周旋,以争取更大的政策影响力。情况就一如2012年的“反国民教育事件”上,由黄之锋等领导的“学民思潮”能迅速崛起一样。当时,学民思潮成功地透过互联网等新颖及接触层面广泛的途径,及善于采用容易吸引注意及引发共鸣的讯息,包括了向教育局局长吴克俭,送赠极受欢迎的日本儿童漫画叮当(多啦A梦)中的著名法宝“诚实豆沙包”,来讽刺局长在推销国民教育的方案上,没有说真话,只用谎言来诱骗市民接受政府方案。结果,面对这一场由年轻一代牵头的抗争运动,政府最终被迫撤回方案。另一个新一届立法会的特色,便是有社会运动活跃分子成功进入议事堂,提供了一个社会民间力量,与议会权力互相配合,产生共鸣的契机。
当然,对于以上的看法,从悲观消极的角度出发,又完全可以逐点反驳。不少资历浅的新议员,可被视为议政能力不足的负资产。他们可能更容易被经验老到、对政策的来龙去脉滚瓜烂熟的官员玩弄于股掌之中;社运的活跃分子进入议会,也可能进退维谷,里外不是人。议会的繁文缛节很容易消耗他们的热情和精力,他们要成功地由原先制度外没有任何包袱的反对者,过渡至有责任把自己支持的抽象理念,转化成具体政策,争取立法落实的政策倡议者的角色,也有一定难度。
制度局限令建设不容易
以上的分析纵使观点截然不同,但不应该用对与错的角度来判断。更适合的做法,是视之为同一个硬币的两面,反映一个真实的制度可以同时拥有的优点和缺点。反而,较少人谈论而又不应该被忽视的重点是,新一届立法会应在了解了自己的优劣后,如何作出策略性的部署,在发挥最大功能的同时,也推动香港政治制度的持续改革及进步。在解答这问题上,以上的看法均存在着两个盲点:第一,忽视了立法会制度的残缺和先天不足;第二,忘记了香港仍处于民主化及制度改革的政治发展进程当中,应以一个更动态(dynamic)的角度来衡量议会的表现和贡献。新一届立法会所面对的真正挑战和尴尬的地方,是要在建设与破坏中取得平衡:一方面表现不可以太差,以保存市民对议会的信心,但另一方面亦不可以太好,以凸显现有制度的缺陷,和坚持民主化的必要。
第一个局限指出的是,在香港行政主导的政治格局下,再加上《基本法》第74条规定立法会除非得到行政长官的书面同意,否则立法会议员不能提出任何有关公共开支、政治体制,和政府运作的议案。立法会在香港的立法过程及政策制定上,完全处于被动,不能主动立法,只能赞成或否决由行政长官提出来的立法议案。在这一个制度性的局限下,立法会要在改善政府政策上寻求良好表现,是近乎不可能的任务。对公众在这方面开出太多承诺的话,恐怕只会造成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的情况,倒过来降低市民对立法会的信任和支持。
可是,考虑到第二个局限,即目前香港政治制度的发展性时,在未来四年,新一届立法会必须在建设与破坏中取得适当的平衡,以取得更多的社会支持,推动进一步的制度改革和民主发展。这个在建设与破坏的矛盾中挣扎前行的策略,背后的考虑及内里存在的两难并不难理解。由于制度的先天不足,立法会要在政策制定上有建设性的表现极度困难。而且,假若真的奇迹达到良好的表现,从制度发展的角度,反而会带来反效果。因为这等同加强了现有不民主制度的合法性,而既然现有制度行之有效,亦大大降低了进一步对立法会及其他政治机构,作出制度改革的实际需要及迫切性。
只有破坏可能弄巧反拙
一面倒做建设性工作是不容易,更是不可取的,但同一时间,只是有破坏,不断透过运用立法会的权力,例如议会内的“拉布”来阻碍,甚至完全瘫痪政府的运作,也同样会带来严重的负面效果。已故的民主化研究权威、哈佛大学的亨廷顿(Samuel P. Huntington)教授,在他的知名著作《第三波》(注一)中,曾提及在推动及巩固民主的进程上,争取民主的人士必须要避免“对威权主义的怀念”(authoritarian nostalgia)的反效果出现。这是指若果人民看不到民主可以增加社会稳定及经济繁荣,便很容易怀疑民主制度的价值,进而怀念昔日在威权制度下的光辉岁月,从而带来极权的回归、民主的倒退。这种情况,最普遍发生于曾实行较软性的威权主义,及在它的统治下曾享有辉煌经济成果的地方。亨廷顿举出的例子,包括了西班牙的佛朗哥将军,及巴西的盖泽尔将军,两者皆是军人出身,领导独裁的军政府。以上的情景,和如今不少香港人,包含了未亲身经历过殖民地统治的年轻人,经常怀念殖民地年代的太平盛世十分相似。
因此,只有破坏,以迫使当权者进一步开放政权,可能会弄巧反拙,使市民更抗拒民主化,更怀念民主成分较低的昔日制度。非建制派的议员不能只靠指骂,只诿过于现有制度的不足,而是要在某程度上向公众展示自己的能力,以说服整个社会透过民主化给予自己更大的权力,真的可以带来更佳的管治。这和过往一些人提出的“又倾又砌”的策略有点不同,因“又倾又砌”是较着重透过破坏或阻挠(即“砌”)去增加筹码,去迫使当权派跟自己谈判(即“倾”)及让步。如今要增加的新策略,针对的对象是市民多于当权者,是要在自己面对的现有权限下,仍然做出一些政策成果,以令公众信服非建制派能在全面民主化下,能够真正当家作主,有足够的能力执政。
可以预见,立法会未来四年,便要在这表现不能太好,但也不能太差,充满了矛盾的尴尬局面中挣扎前行。和过往的立法会不同,自“雨伞运动”后,香港的社会出现了严重的分化,更多保守的力量对民主制度及非建制派,特别是年轻一辈的执政能力,提出了不少的批评和质疑。在这个敏感时刻,提出更多具体的政策,及在社区内进行一些小规模的“实验”,以证明政策的可行性,可以比议会内终日的吵吵闹闹,纠缠于意识形态的争论,对当权派及现有制度的合法性带来更大杀伤力。
建设与破坏中取得适当的平衡是困难的,但由此至终,现实世界的政治操作从来就不容易。如何在这两者之间取得适当的平衡,及得到公众理解和认同,将不单是衡量新一届立法会是否成功的标准,更是决定香港的民主化是否有可能再向前跨出一步的关键。
(黄伟豪,中文大学公共政策研究中心副主任)
注一:Huntington, P. Samuel. (1991) The Third Wave: Democratization in the Late Twentieth Century. Norman: University of Oklahoma Press.
从技术层面来说,这些新议员的确是不够格的。但香港目前所面临的最大问题是从细节上制定条例、完善法规吗?明显是让体制外的人参与进来,设法改变现在被把持的、从根本上失去了独立、公平的立法会制度才对吧?
黃博士沒意識到,或意識到也不願承認,恰恰因那些非建制新晉沒有足夠能力執政,才只會成天指罵,諉過於所謂的「惡法」及現有制度缺陷,以證明自己的價值。本次立法會議員選舉,政綱和經驗能力對某些人的當選已基本被忽略不計,這已經說明了關鍵問題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