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主要掌握好使用残暴手段的限度和范围,即损害行为要一次做完。”菲律宾著名政治学者Julio C. Teehankee 在杜特尔特(Rodrigo Duterte)论文简报的最后一页,放著马基维利《君王论》中的这句名言。
Teehankee确实情绪复杂,他曾在1986年人民力量革命(People Power Revolution/EDSA Revolution)中站上街头阻挡战车,对于威权政治有著根深蒂固的反感。然而,独裁者马可斯(Ferdinand E. Marcos,马可仕)垮台后民主转型的挫折、社经发展困境的持续,让属于 EDSA 世代的他尽管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杜特尔特的铁腕,让菲律宾诸多社会问题出现解决曙光——即便那光芒背后,很可能是无尽的漆黑深渊。
Teehankee 对深渊的恐惧是正常不过的,毕竟上段黑暗的落幕,足足花了菲律宾人民20年。
阿基诺夫人与 EDSA 集团
不过,那段噩梦的结束,并不代表光明终于降临,马可斯于1986年的倒台,象征的更不是政治权力从少数家族手上还与人民,而是权力从旧菁英转移到另一群新兴的政经菁英手里。菲律宾的政治仍被家族势力与恩庇侍从(Patron-Client)体制绑架,而在威权的灰烬中崛起的菲律宾新总统阿基诺夫人(Corazon Aquino),自己也出身吕宋岛中部丹辘(Tarlac)省的大地主家族,其近戚远亲更早已在菲律宾政治的大小舞台上闪耀。
这样的背景,让后威权时代的菲律宾,仍难全面跳脱传统政治结构的制约;阿基诺夫人在家族政治潜流下,以“大企业、天主教教会、公民团体与军方”组建起来的 “EDSA 改革集团”,就是改革理想与政治现实妥协后的产物。但这几方势力之间的议程分歧与利益纠葛,注定让改革的幅度难以对接社会需求。而以马尼拉金融区起名的“马卡蒂黑手党”(Makati Mafia)占据新行政团队金融与财政重要职位,更象征马尼拉商业与金融菁英,钳制住未来任何社会资源大幅重新分配的可能性。
阿基诺夫人与 EDSA 集团在任期间,曾努力推倒马可斯威权体制的残余势力,并推动恢复戒严体制前的各项民主制度——如新闻自由、人权保障等等;他们并将诸多改革派主张,纳入1987年菲律宾新宪法中。然而,以社会菁英与政治家族成员为主的国会,仍迟于回应土地改革、政治家族世袭等社会与平等议题,早早埋下 EDSA 集团后来统治正当性危机的第一颗种子──这颗种子,最终成为2016年菲律宾总统大选中杜特尔特崛起所仰仗的巨荫。
拉莫斯打击政商寡头家族
1992年总统大选中,接起阿基诺夫人改革接力棒的,是在1986年人民力量革命中扮演重要角色的前国防部长拉莫斯(Fidel Ramos)。拉莫斯获得阿基诺夫人背书,以及 EDSA 集团的支持下,将自己标签为阿基诺夫人的正统继承人,在7名候选人中拔得头筹。
在 EDSA 集团的历任总统中,拉莫斯仍是推动改革较为成功的一位——虽然,政商寡头集团与地方、中央政治结构的困境始终未获解决。这要归因于他中产阶级与军方出身的背景,与旧有的家族统治集团较无牵连。
拉莫斯在“菲律宾2000”(Philippines 2000)发展计划的大旗下积极推动自由化、私有化、去中央化,并有效打击多项产业中,盘据多年的政商寡头集团与家族势力。不过 1997年的亚洲金融风暴重创了拉莫斯的经济改革平台,并带来 EDSA 集团的第一次大挫败──前电影明星、自诩为“穷人朋友”的埃斯特拉达(Joseph Estrada,艾斯特拉达)在1998年总统选举的胜出。
“穷人朋友”艾斯特拉达
在菲律宾的后威权时代中,政商寡头集团把持、社会改革不彰的政治现状,逐渐引发菲律宾中下层阶级的不满。这样的能量经历阿基诺夫人与拉莫斯斯两任总统任期的积蓄,最终在亚洲金融风暴后的1998年总统大选中,造就埃斯特拉达的当选。
菲律宾穷苦的中下阶级,一直渴望总统府里有位朋友替他们发声,因此埃斯特拉达的竞选口号“Erap Para sa Mahirap”(为了穷人的埃斯特拉达)对他们来说颇具吸引力。加上埃斯特拉达武打明星生涯中打击贪腐权势者的形象,与菲律宾大众对于社会改革、改变传统政治寡头结构的渴求遥相呼应,最终让他成功打败 EDSA 集团背景的候选人维尼西亚(Jose de Venecia Jr.)。
埃斯特拉达任内,其实并未远离前任总统的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但他仍在土地改革、政府债券等方面,做出一些有利穷苦阶级的规划。加上他“穷人朋友”形象,令他纵使后来贪腐传闻缠身,其在中下阶级的支持度仍维持不坠。
阿罗约时代停摆的改革
然而,以中上阶级为主的 EDSA 集团不这么想,他们在2001年初以反贪腐为名发动政变,将埃斯特拉达拉下马,推举副总统阿罗约(Gloria Macapagal-Arroyo,亚罗育)继位。
这样的举动引发支持埃斯特拉达拉的贫苦群众不满,遂于2001年4月起在马尼拉展开大规模抗争,甚至尝试冲进菲律宾总统府马拉坎南宫(Malacañang Palace),迫使阿罗约宣告首都地区进入“叛乱状态”,由军警强势清场,最终造成多名示威者重伤(注一)──血腥的 EDSA 大道,象征 EDSA 集团与中下阶级仅剩的微薄信任就此破灭。
刚从风雨中站稳脚步的新科总统阿罗约,带来的并不是 EDSA 集团的重生,而是它新的致命危机。除了中下阶级对马尼拉统治集团益感疏离,中上阶级对 EDSA 集团治理能力的信心,亦随著阿罗约选举舞弊与贪腐传闻爆发而大幅下挫。
2000年代初菲律宾经济缓步复苏,当时产生的新兴中产阶级,也对传统政经结构不满。在这情况下,阿罗约忙于透过传统权力网络巩固政权,解决长期的统治正当性危机,却几乎停摆国内改革议程,让 EDSA 集团的形象进一步探底。
阿基诺三世,高民望下的治理不彰
就在 EDSA 集团要随著总统阿罗约的各项争议陷入分裂时(注二),带领民主化的阿基诺夫人骤逝,令菲律宾全境弥漫悲伤怀旧的气氛,让身为“民主圣母”之子的阿基诺三世(Benigo “Noynoy” Aquino III,艾奎诺三世)成为重振 EDSA 集团的新共主。他在2010年总统大选中,以“Kung Walang Corrupt, Walang Mahirap” (如果没有人贪腐,就不会有人贫穷)为反贪腐口号,于全民思变的背景下获得跨阶级支持,为 EDSA 集团拿下当时看似重返巅峰的一场胜选。
然而,EDSA 集团与菲律宾改革进程的根本性矛盾,并未随著这场胜选获得解决。阿基诺三世的执政联盟含括大企业、天主教教会、社会运动人士、中产阶级白领,前政变军官、旧政治人物等各类议程冲突的群体。这也代表:阿基诺三世改善政府治理的口号,终究难逃跳票覆辙。
阿基诺三世任内,许多政治改革法案如《资讯自由法》、《政党发展法》、《反世袭政治家族法案》持续停摆延宕,他更将大量的政治资本,耗费在打击前总统阿罗约及其势力上,让民众对政治改革的透明度疑虑加深。而2013年海燕台风与2015年马马沙巴诺(Mamasapano)反恐行动等重大行政失职,加上内政部长罗哈斯任内的治安恶化,都进一步打击中产阶级对阿基诺三世治理能力的信心。
阿基诺三世在2016年卸任时,仍享相当高的支持度,但这支持度仅反映出他营造“清廉”个人形象的成功,并不象征民众对他政治治理的认同。阿基诺三世在任内,并未严肃处理 EDSA 集团与菲律宾改革进程的矛盾──如政商寡头集团的持续掌权,非广纳性经济成长的持续,传统利益输送网络的利用,高道德形象但缺乏实际改革动作。加上新兴中产阶级,持续感觉被传统政商寡头漠视(注三)。阿基诺夫人在1986年率领 EDSA 集团夺下政权后,所种下的恶果,逐渐进入发芽的最后阶段──这也造就了 2016 年总统大选杜特尔特的震撼胜利。
杜特尔特吸引新兴中产阶级
在EDSA 集团继承人阿基诺三世过去6年的领导下,菲律宾平均经济增长高达6.2%,没想到菲律宾选民最在人民力量革命30周年的指标性时刻,选出象征“铁腕改变、反建制”的杜特尔特担任新总统,跌破不少专家眼镜。
不过与部分观察家的评论有所出入的是:根据ABS-CBN新闻报导,杜特尔特并非靠下层阶级的选票获取胜利,而主要是靠家户收入排行40%至80%的中产与中下阶级胜选。杜特尔特是要到选举的最终阶段,才开始在最末20%的下层阶级获得较高支持。
这结论其实并不让人意外:杜特尔特并未如过去埃斯特拉达、费尔南多‧波因(Fernando Poe Jr.)或他的竞争对手比奈(Jejomar Binay)一般,主打“与贫为友”的口号,而是力主恢复“法治与秩序”、承诺打击贪腐与毒品犯罪、提振基础建设──这些主张呼应著菲律宾快速成长的新兴中产阶级的需求,无怪杜特尔特在计程车司机、小商家、海外移工等群体中呼声特别高。这些新兴中产阶级担心,恶劣治安与贫弱治理,会危及得来不易的财富,更不满被传统政商寡头摒除在国家决策外。
新旧集团间的血腥权力争夺
在杜特尔特胜选后,叱咤风云30年的民主化骨干 EDSA 集团,也面临重新整顿的命运。尽管反毒战争屡遭国际媒体围剿,但杜特尔特有高达91% 的民调满意度为其背书,仍维持强势手腕,让在野的 EDSA 集团势力难撄其锋。
前司法部长、现任参议员德利马(Leila de Lima)算是少数仍维持战力不坠的在野议员,她现率领参议院委员会,针对法外处决(Extrajudicial Killings)展开调查,正与杜特尔特展开艰苦的战斗。一位前菲律宾民兵9月14日在参议院会上证实,杜特尔特过去担任达沃(Davao)市长期间,曾指派他及其他部队成员,暴力袭击罪犯和反对者,前后共酿上千死亡。
EDSA 集团的自由党副总统莱妮(Leni Robredo)也是硕果仅存的少数战力,纵然现阶段言论仍算温和,但她仍是杜特尔特未来陷入政治风暴时提出挑战的最佳人选。近期杜特尔特指控自由党暗藏政变计划,无论是真是假,都突显 EDSA 集团势力虽败未溃的事实。
然而,不是 EDSA 集团的所有成员都那么侥幸──传统上在菲律宾政治举足轻重的天主教会,持续遭到杜特尔特边缘化;杜特尔特带来的南方政商菁英,也挑战传统上把持财金权力的马卡蒂黑手党;而杜特尔特则持续透过走访军营,拢络军方支持,防范在野势力发动政变的可能性。
EDSA 集团要恢复挑战杜特尔特的实力,恐怕需更全面的组织重整,也亟需“人权迫害”以外的口号,来把中产阶级从杜特尔特的新威权主义(Neo-Authoritarianism)那边重新争取过来。
和过往不同的是,2016年这场选举并非过去集团内的权力转换,而是新旧集团间的权力冲突,故菲律宾党派政绩不彰、议员群起换党的现象,不见得会在 EDSA 集团与杜特尔特势力的对抗中大幅出现。光看杜特尔特的“涉毒政客名单”即可知道,这是场真枪实弹的血腥权力竞夺。
(江怀哲,政大外交系学生,东南亚研究青年平台成员)
注一:后人将这起事件定名为“EDSA III”,把这次具浓厚阶级冲突色彩的运动与第一(EDSA I)与第二次人民力量革命(EDSA II)并列。
注二:例如军方内部的多次政变计划与失败政变。
注三:马尼拉都会区的塞车问题,及其反映出的治理失能,是新兴中产阶级愤怒的一大来源。
馬尼拉都會區堵車不是一般地嚴重,今年6月親身體會了一次。
能打破政治既有格局/死局者往往令人眼前一亮甚至亢奮,然而威權與濫權之間往往也只是一線之隔。當年內地鬥地主放農奴人人稱好、今天杜總統治下當街捕殺毒販獲高於9成的民意支持,可是在威權治下當年被錯鬥而卒的地主、今天未經䆺訊已被就地鎗決的亡魂,也許會小聲細語的敬告:以長治久安為殺人的理由、以國族被欺壓的歷史作為令外力對此噤聲的晃子,也許能產生自信滿滿真心順服威權的國民,卻怎也無法抹去,那是是踩在無辜者血泊而起的可怕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