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两、三年,台湾南部的云林、嘉义、台南沿海农村,兴起一波以吸引观光人潮为目的的公共建设;首先是台南北门水晶教堂,随后是嘉义布袋镇的高跟鞋教堂,尤以后者受到的反对声浪最为激烈。这类“惊世建筑”一出现,舆论会趋向业主美学教育不足、太短视近利;而也会有人质疑,设计者的专业坚持在哪里?
当我们以观光发展来看乡村时,乡村就变成了“地景”,成为了被观看的对象。于是我们站在乡村日常生活之外,享受观看的乐趣。这是为了满足我们(游客)在脸书打卡而形成的观看,是一种短暂、且无法深入了解当地生活方式与文化脉络的观看方式。
然而乡村除了观光,仍有许多尚未被发掘的价值,需要更多的投入。需要用不同模式的合作,与乡村和好,让乡村价值被慢慢看见。
在日本东北911地震海啸后,决定创办《东北食信通》杂志的高桥博之,以订杂志送食材的方式,介绍东北富饶的农渔产,借由农村价值的再发现,希望可以连接都市与地方。高桥博之说:“那些在都市已经消失的,用金钱无法计算的价值,仍保留在乡村社会里,但单凭乡村的力量无法使之存续。如果能有对那些价值感到共鸣的都市居民,从新知识、技术、网络、资金筹措等个面向提供协助的话,才有办法将那些价值共同守护起来。”
改变乡村的力量
台湾乡村正在一点一滴地转变。引起这些改变的原因包括:一级产业(农业)价值逐渐被看见,网际网路发展,以及便捷的大众运输系统缩短了城乡距离。这些改变,让乡村展现不同以往的生命力;许多选择进入乡村的人,不只是追求梦想,而是表现出愿意经营乡村生活的态度。这些改变的力量,点点滴滴汇流成由下而上的乡村治理:
首先,乡村谋生模式开始转变:欧洲、日本与台湾都在思考,农村如何从过去一级产业(农牧),跨向最近火红的三级产业(观光),拓展更多元的产业发展型态。其中台湾随日本的脚步喊出“农业六级化”政策,指农业生产(一级)× 农业加工(二级)× 销售(三级)的产业发展模式,其旨在发挥农业生产的加乘效用,增加农民收入。
以德国为例,农村中的居民除了进行农业生产外,居民也会从事农产品加工(如果酱、饼干)、在地食材餐饮料理、甚至是农业生技研发。而在泰国则是兴起到有机农家学做泰国菜的行程。台湾也开始引进这类厨艺学校,作为农业与旅游产业结合的其中一步。
第二,乡村人力朝向多工:多工,指的是多样专长。随著近年社会价值观转变,加以政策鼓励青年返乡,不少年轻人带著原有的专长回到家乡,或是从城市移民到乡村。因此十年前开始出现“半农半X”的生活型态,也就是是在乡村中,过著兼具农耕生活与其他行业的生活。例如宜兰一位科技大学资讯系毕业的年轻人回乡务农,发挥其对于开放原始码生态学(Open Source Ecology)的研究与机械自造的专才,设计了农业用的气候观测仪,透过这些装置,期望可以减少农户们管控水闸门的次数。
近年,更看到了“半X半Y”的新型态,即回乡后的农村生活与农业无关,而是与其原本的专业加上其他农村服务业,如建筑设计师也是民宿经营者,或是同时经营在地书店者与餐厅。此外还有“半城半乡”,仰赖高铁的压缩时空距离,可以过著工作在乡村,而假日回城市的生活方式。这些新的“城市移民”进入乡村后,乡村人口除了以往的农户,也因为这些城市移民而有进一步分工的机会。
第三,“人际网络”的重组:传统农村的社会关系,建构在农业生产体系与邻里关系上。现今在乡村出现返乡或移居青年,开始在农村中逐步建立新型态的“社群”,成为一个无形的社会网络系统。这类社群网络或许是因为议题而串连,例如中部对pm2.5空污的抗争行动网络;亦可能是兴趣集结,如有机农作耕作;还有商业模式合作,如书店经营者与民宿业者合作;或是是对乡村环境经营的社群。
这类在乡村中出现的网络关系,展现了乡村互助模式,也是一种新的人情味串连。移居返乡青年多具备不同专长──如广告行销、室内装修、有机农耕、木工、料理等等,在乡村创业或生活上得以相互协助。除了在移居返乡者间形成这类网络,其也会渗透到原本在地的人际网络,让乡村慢慢产生良性变化。这也展现了乡村强调的社会相互支援体系的重要性,而这正是城市中所欠缺的。
第四,重视营造可居生活:台湾面临著严重且快速的老年化危机,预计到了2050年,老年化比例约为39%,每十位人口中就有四位为六十五岁以上。这对已经流失大量青壮人口的乡村而言,冲击更为明显。在日本,二十年前就浮现“限界集落”的危机──限界集落指的是社区一半的人口为六十五岁以上,且人数少于五十人。很多村落面对这个危机,开始思考如何透过经营社区生活品质,社区闲置房屋整理廉租,打造有机耕作的生活模式,以吸引外地人口迁入居住。
目前台湾政府政策大力推动移居或青年返乡,仍欠缺对于乡村生活如何让“宜居”的思考,尤其在教育、医疗与创业友善等议题上,这类议题目前仍多由 NGO 团体投入,如南回医院筹建、为台湾而教等。
第五,永续发展逐渐受到重视:气候议题已经显而易见,在乡村中碰到的问题包括不当开发对环境生态的破坏、不当政策对于环境的破坏(如农地种电、大型农地开发、农舍兴建等),因而越来越多乡村开始自发性地寻求永续发展。在国外出现生态村的生活实践模式,在台湾则是开始引入里山(satoyama)、里海等理念。除了理念型的环境保护,亦有以科技落实农村永续发展的新兴产业。例如新竹元沛农坊就是以科技推动永续农业,将厨余与农业废弃物成为农业堆肥,落实“从摇篮到摇篮”的资源循环概念。
空间专业者的“自组织”
从上述农村的细微转变中,可以看到许多带有不同专长的人关注乡村,投入其中。有些空间专业者(例如空间设计、城乡规划)更选择在乡村落脚定居,除了继续接案工作外,也投入实践会随著在地脉动成长的“空间自组织”行动。
自组织(self-organization),意指基于某些理念而集合在一起,自我组织起来的一群人;其为介于政府体制与个人间,非制式的合作模式。若自组织针对某些议题而进行空间营造,就在学界被称为“空间自组织”(Spatial Agency)。其不限定参与人员为空间专业者,而是强调人们应跳脱政府与资本主义下的管控,保有对于空间的自主营造能力。
根据近一年观察台湾目前乡村空间自组织的实践,初步将其分为几个阶段:
“起步阶段”者,进入社区时间约一年到五年左右,大部分是因为大学课程或学校计划,开始于学校周边乡村展开行动。许多学生于课程结束或毕业后,选择在社区蹲点并与社区共同寻找解决对策。
例如南投埔里蓝城社区,就有五位暨南大学学生进入社区一年,租下空屋打造社区交流空间,并成立在地有机农产品的品牌包装与销售平台,开始了半农半X的生活。另外,台南艺术大学的社区参与课程,近年则选在台南官田大崎社区,并将社区中闲置的木造建筑中山堂改建为大崎儿童艺术图书馆。其中研究所学生林建叡,全程参与资金筹措、施工、开幕营运的过程,该名学生在毕业后也决定在大崎社区住下并开设工作室。
“中期阶段”的自组织,通常在乡村五到十年(或以上),其通常已在乡村找到一条“似乎可行”的方向,但在延伸社区参与,或形成可永续发展的产业机制上,还需要再继续累绩。
这阶段以南投竹山何培均的“小镇文创”最出名。何培均将其经营民宿的成功经验,进一步与竹山小镇的复苏之路进行整合,包括提供外地青年常住,推动专长换宿的模式,从中挖掘长住青年对于竹山镇的特色回馈。这两年,他更进行镇上闲置建筑空间的重新整理,如竹山台西客运站的二楼空间,与陈永兴建筑师合作改造后,成为在地食材的餐厅与竹艺文化的展示空间。
此外,关心环境生态的人禾基金会,则利用林务局计划,整合在地地主,将贡寮废耕的水梯田逐步复育,推动有机耕作。该计划主要目的,是为维持山上梯田的持续耕作,是维持下游拥有稳定水源与保护山林栖地。
“成熟阶段”表示空间自组织不但借由空间营造改善环境,并已发展出一条适合社区、符合社区文化的产业之路。例如,新故乡基金会在南投埔里的桃米社区深耕十五年,陪伴一个原本没落的社区走出地震阴霾,以经营生态旅游的模式,成功复育在地蝴蝶,并借由培育居民成为导览员与经营民宿等,导入社区经济。其成功落实创造社区就业、思考社区环境生态价值等目标,进而改善了原本人口外流严重的乡村。
乡村思考实践的接力赛
在台湾谈到农村再生,常常会提到日本的“地域创生”政策与相关案例。然而,以北海道小樽仓库的发展为例,其虽引入了大量观光客,但利润却为外来的商人所垄断,小樽的旧市区还是呈现衰败没落的景象。
这样的情况也在台湾发生,如前述提到的高跟鞋教堂与北门水晶教堂,吸引观光客后引入摊贩或商家,极少为在地人所经营,所产生的收益对乡村的永续发展助益有限。我在台东池上碰过的一位,返乡经营咖啡厅多年的创业者即说:“要回来(或移居)乡村,必须知道乡村需要什么?而自己能提供的事情是否是乡村需要的?供需之间,必须对应,才会成就多赢的局面;而不是回来消费乡村资源。”
前宜兰农业处处长、于四年前选择移居宜兰的杨文全,在接受关键评论网的采访中谈到农村未来的发展。杨文全认为“农村创业”是重要的趋势,“要在农村发明新工作,而不是找工作”。他认为需要敢于冒险的人去“无中生有”,进到农村创造工作。
笔者这一年开始对乡村进行观察与了解,在接触乡村后,发现自身城市人思维局限了对乡村想像。以往惯于用产业开发或引入就业等目标投射于乡村,但这些看似立意良善的目标,其根基应该先回归到在地需要什么,并且与在地建立链结,从土地上长出“关系”与“创意”。乡村需要的不是短时间就要见到绩效的施政项目,丢掉以大型观光建设带动乡村发展的思维吧,把乡村经营成生活、居住、起家的好所在,吸引愿意投入、愿意倾听、且愿意一同发挥社群之力,共同思考如何前进的力量。
编按:本文初稿原刊于《眼底城事》,经作者增补后授权《端传媒》编修转载。
(陈懿欣,淡江大学建筑所博士班,《眼底城事》编辑)
好文,感谢。捉个虫,日本东北311不是911,食通信不是食信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