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按:“本土文化认同有如潮汐,点滴的情绪与感知积累而成江河。”研究香港流行文化、大众媒介二十多年的马杰伟教授如是说。
马教授是研究香港本土意识、香港人身份认同变迁的专家,近几年却开始感到追不上香港变化,一度暂搁时评之笔。在本土浪潮渐见汹涌、迎面扑至的今天,马教授应《端传媒》之邀,在“端观点”与学生一同撰写系列文章,漫谈香港本土,从学生切身感受微观本土演变,从港人点滴情绪窥看本土新潮。
吕家敏:超越政治共鸣,创自家特色
红得发紫的网媒“毛记电视”继第一届《十大劲曲金曲分奖典礼》(下称分奖典礼)后,事隔四个月再搞一场《万千呃Like贺台庆》,为自己庆祝一岁生日。但的确如盘菜莹子在开场时自嘲所言,台庆是旧酒瓶,只是大家同样看得很开心。门票供应依然紧张,观众依然蜂拥而至。不得不说毛记电视的确很懂得掌握“时效性”,现在是考DSE(香港中学文凭考试)的季节,在等待开场时的音乐竟然是公开考试中文聆听必用的《绿袖子》,令人头皮发麻。
笔者正在研究现在的社会和政治气氛如何带动和有利于毛记电视的发展。其实答案呼之欲出,最初大家接触和认识毛记电视,或者是源于“商业电台903”,或者是“黑纸”,又或者是“100毛”,更甚者可能只是在Facebook的Popup news经常见到毛记电视的留言,好奇心驱使下,点了一下。但相信大部分人都是因为看到贴近生活的社会议题,留意到毛记电视反应极快的“抽水”(指桑骂槐)、恶搞,而慢慢聚集,为毛记电视留下了一大群志同道合的观众,又或者是纯粹想娱乐的人。
在分奖典礼完结不久,笔者找来一群年轻人做访问,大部分受访者都认为毛记电视的形象够地道,亦够亲民。他们觉得毛记电视亲民在于不断迎合读者需要──这阵子流行什么,毛记电视就会将它化为节目,重新包装制作出街。基本上是“想我们所想、讲我们所讲”,引起大家共鸣。但这也似是毛记电视在为求生存而奉承读者一样,有时社会及政治事件会盖过毛记电视本身。
但5月11日晚的台庆,政治成分和观众带来的政治动机都没有分奖典礼那么重,反而是大家根据毛记电视的口碑而来。虽然它同样是用社会议题和政治包装,令观众全晚捧腹大笑,例如特事特办、建制派议员、中国内地的节目、暗角七警等。越荒谬的事,毛记用越夸张的手法表达,就越好笑。
一群忠实拥趸成形
从现场观众对台庆的表演节目和毛记“伪人”(艺人的谐音)的反应看来,毛记电视的确储起了一群了解伪人性格和毛记节目的粉丝。当晚他们在场外有售毛记电视吉祥物TVMost Buddy的纪念品,只是一个手掌大小的模型公仔,售$200,但都有很多人排队购买;各个毛记伪人出场时,观众会大拍手掌。当晚坐我正后方的一名男士和左手边的一群女士,应该是毛记电视的忠实拥趸,每当有专家Dickson出现,女士们便会尖叫(在我的访问中,其中一环分析到毛记伪员,专家Dickson是最多受访者喜欢的角色);而有新的歌曲,后方的男士就显得莫名兴奋,又大叫又拍手掌。连专家Dickson一个虚构的角色也可以令观众有共鸣──在其中一个环节叫“真Dick结婚了”,事前在网上为Dickson招募伴侣,现场就会由Dickson选择对象,成为全晚最受欢迎的环节(现场观众投票决定)。
这反映毛记电视做到今时今日,不但政治讽刺到位能令观众留下深刻印象,亦做到不局限于政治的自家特色,让观众有共鸣。
这晚台庆观众更集中看毛记电视整个经营团队的付出。有受访者指出,一开始喜欢东方升,是因为外貌和“假胶”(装傻扮懵)的爱国,后来则欣赏他的才华。在这一晚,大家没有第一次看分奖典礼那么政治紧张,而是真的当是娱乐为多。因为大家会对一群又唱又跳的毛主播投以欣赏的目光,没想到原来黄惨盈、 利君牙、 银纸彤等人的《港女时代》舞蹈会跳得那么整齐,同时唱歌却意外地稳定;没想到原来盘菜盈子的现场演唱十分稳阵,连飚高音也收放自如,作为聆听者,笔者觉得可以媲美很多主流歌手的现场演出。
在颁奖的环节,大家一贯会期待哪一位毛主播会领奖的同时,毛记电视亦很重视背后团队的付出,“最Like节目”由《星期三港案》夺得,掌声如雷,肯定了毛记电视的节目制作。台庆在星期三晚举行,适逢是《星期三港案》要出街的日子,所以即使节目监制可以上台讲两句,但还是选择留守岗位,由他人代领,可以看出背后团队的认真。的确,毛记电视要上位和保持位置,并不只能一味依赖政治气氛和共鸣感,要在各位挑剔的废青心中上位,没有实力是做不到的。
讲到今次台庆的政治意味没那么浓烈,就一定要讲分奖典礼时的“多谢Shell”(多谢Shell赞助)。在我研究中的被访年轻人眼中,“多谢Shell”是源于同情,同情毛记电视一开始就因政治敏感而找不到赞助商,困难重重。到分奖典礼办成了,“多谢Shell”就成为了施压字句,向商家表示只要你认同这边的声音,就一定会有人支持。今次台庆找赞助商比上次顺利,据多间媒体报道,冠名赞助费升价三倍,毛记电视真的要“多谢Shell”了。但今次现场观众没有了上次“多谢Shell”的汹涌情感,没有“多谢Pricerite”,因为这次没有得来不易的感觉。就似看着毛记电视上了轨道,不用再靠旁人的呐喊助威。
同气连枝反一台独大
谈到毛记电视,一定会想起无线电视,一定会讲起电视。从台庆用寿包做笑点和噱头、开场前在舞台上游来游去的(人扮)鱼,到找来亚洲电视前执行董事叶家宝做亮灯仪式的嘉宾,再到“万千呃Like颁奖典礼”请来曾是无线电视的视帝夏雨和视后李司棋做颁奖嘉宾,都有电视媒体的影子。夏雨更大胆挖苦大台︰“要成为男主角,要返去屋企查吓族谱,睇吓阿爸、阿爷、契爷有无人做电视台高层,如果有,就好快手,如果无就恭喜你啦,你一步步爬上去,到时攞奖就实至名归。”这一晚,大台显得特别“唔通气”,似是电视界被人杯葛的“毒L”,毛记的存在带有主流媒体失败的意味。
毛记电视是“无牌电视台”,它与ViuTV合作直播,台下有不获发牌的“香港电视”的创办人王维基,连亚视前高层也看完了整场表演,大家似是同气连枝(未有声气的新电视台不计其中)。这不是向大台施压,而是要大台认清它不是一台独大的事实。崔建芒说,现在再也没有在电视上看过通讯局的广告说︰“电视节目有好多种”,嘲笑它不敢播是怕有人戳破它的谎言。作为观众,当然希望电视行业百花齐放,多于又重演一台独大的黑暗。
最后,赵学而出场唱完《小城电视》一曲,笔者看哭了。虽然大家会嘲笑大台的不济和荒谬,但大家都离不开电视,离不开电视曾经带给我们的童年回忆。笔者即将大学毕业,但依然怀念有电视的美好童年,会记得小学时躺在地上一边做功课,一边看电视,会记得小学的女同学争着做《东京喵喵》的主角色(亚洲电视仍然辉煌时所购入的日本少女动画),童年可以说是由电视节目构成,才会感触甚深。
(吕家敏,香港中文大学新闻及传播学院四年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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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杰伟:超越讨好粉丝,才能普及本土风潮
毛记台庆,不少人充满期待。我在家看直播,由兴奋期待、疑中留情、失望烦躁,到闷出鸟来,最后在Facebook绝情的说:“唔及格,冇悬念”。我很少如此决绝。在ViuTV免费电视播出,台庆骚处处出错,断片dead air已是死罪;笑话不好笑,歌舞不好看,对白沉闷,整个骚断开一节节。
四个月前,毛记《十大劲曲金曲分奖典礼》空前成功,娱乐性丰富,更重要的是香港本土观众产生极大共鸣。娱乐性主要来自二次创作,在大家熟识的流行金曲之上,创造出自嘲、荒谬、讽刺、戏谑的完满演绎。共鸣感则在于直接表述香港人、香港地的悲情、无奈、愤怒,又能让大家互相打气。
今次台庆主力不是借力于二次创作,而是自家制各种现场演艺,特异功能、恐怖志愿尽出,搅尽脑汁娱乐大家。但可能真是经验所限(毛记善于即炒短片而不善于做三小时大骚),甩漏甚多,正如林日曦的道歉留言所指,气氛推高之时,又甩Q(漏提示)沉静半分钟。能够娱乐大家的片段其实不少,例如盘菜莹子的高音演唱,“真Dick征婚了”的宅男熟女,赵学而压轴的伤逝《小城电视》,独立来看,甚有睇头,之后片段亦被疯狂分享,拿到几十万点击。毛记成功玩尽网络format,转做直播电视三小时节目,却明显力有不逮。
毛记的本土力量与限制
奇怪的是,年轻朋友吕家敏在现场看骚,凌晨四时传来评论,竟说“实在太好睇,好意外!”家敏近月访问了不少年轻人,知道他们对毛记的很多想法,与我对毛记的观察颇为配合。毛记观众可以分开几类:
第一类当然是die hard粉丝。香港娱乐媒体萎缩,偶像买少见少,到今天还在怀缅四大天王,年轻人都追韩星了。商台似乎不复当年勇,近年没有新诞生的万人迷DJ。毛记成功在短时间内捧红几个本土“伪人”:东方升、黄惨莹人气鼎盛,Dickson更是粉丝遍网络。毛记粉丝每天与伪人打交道,现场睇骚不少粉丝不介意闷场,伪人出场就忘我欢呼,这也是家敏目击的局部反应。
第二大类的毛记观众就是像我一样,对毛记有好感,不时浏览毛记短片,听金曲知道in-jokes会识笑,睇《星期三港案》会几欣赏。上次分奖礼实在高潮迭起而且每每击中观众的笑穴与权贵的死穴,我们这类游离观众看得兴奋。今次台庆几乎15分钟一个闷场,我们不是粉丝,不会给同情分说什么诚意可嘉。
第三类的观众是毛记那个认知世界以外的香港人。家敏也访问了一些成年人,他们偶然看看毛记出品,不明所以,不知有什么好笑,更觉得毛记不尊重别人。
从这三个观众群可以分析,毛记对本土文化的力量与限制。新一代本土思潮并不稳定,处于正在形成的阶段。在这方面毛记对忠实粉丝发挥很大作用。对第二种观众的作用,取决于其娱乐与共鸣的实力,若能持续取得认同就能突破小圈子的樽颈。对第三种观众的本土身份认同,毛记作用不大。而我所说的本土,是“pop local”(大众本土)不是“ideological local”(意识形态本土)。
本土情感需进入生活
我们近月听到不少vocal minority,高调演绎本土的意识形态内涵,例如本土自决、主体独立、本土优先,亦有对未来政治格局的倡议。这种种政治理念可以宣之于口,在媒体中辩论,是个重大突破,但其实热衷认同者为数不多。一般公众并不习惯意识形态的驳辩。本土风潮可以有活力,有普及整代人的力量,我所指的pop local很重要。
“普及本土意识”不一定要热烈讨论修改《基本法》或对2047年投射愿景,而是慢慢浸淫而成为一种生活感知与态度,对香港人香港事,对社会、经济、民生(当然也包括政治)有一种生活化的感应,而此集体情绪是交织于千丝万缕的权力布局之中。Raymond Williams称之为感情结构(structure of feeling)。
毛记出品十分本土,由儿童教育困境、毒男生存求偶之道,到“亚视永恒”这一类香港人才识笑的笑话。香港人坐困愁城难以排解的悲情与无奈,毛记用夸张、认真唔认真、甩甩漏漏、玩到尽又玩自己、嬉皮笑脸、苦中作乐、自认废人但又肯付出真感情、真性情。毛记粉丝开怀大笑地认同这种情绪状态,并作为自处之道,应用于身处的香港。Pop local就是大家“围威喂”(小圈子)在这种感情结构中feel good,深层政治价值观其实不一定浮出表层。这正是把新冒升的本土意识由小圈子打进一般年轻人的重要环节。毛记人气伪人的出现,反映了pop local慢慢能由偶像人物承载。从东方升的谈吐、Dickson的外形与性情(他说,情人节冇情人,咪去跑步啰),到一众女伪人玩得笑得,可以看出上一代本土偶像(如四大天王)与新一代本土偶像的异同。
Raymond Williams所讲的感情结构,是否能慢慢从浮动不定的个人情绪,形成相对固定的“结构”,就要看pop local是否由粉丝走向一般公众。毛记要赢得我们这一群游离观众的认同,就不可以单单满足于讨好粉丝,而是面向一般电视观众做出一个“真.娱乐大骚”,并引起更大的认同。
(马杰伟,香港中文大学新闻及传播学院教授,专门研究香港次文化以及流行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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