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台湾的报导,“国际调查记者同盟”(ICIJ)说故事的序曲很不一样。
ICIJ 简介巴拿马文件的影片,由叙利亚内战揭开序幕,被强奸而贩运的俄罗斯孤女(由配音员读出)接续陈述悲惨经过,乌干达政府透过诉讼追讨油田税金的同时,医疗保健的匮乏导致该国产妇、婴幼儿死亡率居高不下,“在追究阴暗世界的责任之前,国际罪犯活动、避税,轰炸都会持续⋯⋯”离岸产业顺理成章地被扣上协助可疑活动的大帽子。
除了片尾字幕打出莫萨克・冯赛卡(Mossack Fonseca)公司的说法,声称绝不会故意让叙利亚相关人士使用其服务、会迅速通报可疑活动、总是配合主管机关,并未提供意图藏匿非法行为的解决方案外,影片没有来自离岸产业的平衡报导。在情感被撩拨起来之后,不假太多思索,你我都很容易加入声讨挞伐的正义之师。
且让我们在悲愤沉重之余喘口气,将场景搬到两周前的加州。当时,另一个英雄事迹正在上演。苹果执行长库克(Tim Cook)在特别活动的开场,就针对拒绝协助美国联邦调查局(FBI)解开 iPhone 的争议表示:“我们并未料想到站在我们政府的对立面,但我们深信我们有责任协助你保护你的资料、你的隐私。这是一个影响所有人的议题,而我们不会在这个责任上退缩。”这番话不只受到现场观众欢呼,萤幕前许多人也同声喝采。
以上看似不相关的事件,却有着环绕核心问题的幽微连结。在支持呐喊之后,我发现自己并没有办法同时支持 ICIJ 与苹果,却又毫无违和感。
在隐私保障与公共问责间权衡
仔细观察这两者,前者或许能让部分政治人物(共140位)因政治责任而下台(例如前冰岛总理),但非法情事仍待确认。出现在名单中不代表有避税或逃税,不知是否涉及违法,日后法律责任陆续出炉,违法公司可能仅占总数(214000家)微小的比例。
以台湾为例,除了没有政治人物涉入,参与调查的《天下杂志》也认为,与公众利益有关的发现已于网站发布,记者也回应外界期待,称“资料新闻学有时候可能没那么多收获”。至于苹果拒绝破解的手机,则属于加州圣伯纳迪诺枪击案被击毙的现行犯之一,其行为违法是铁一般的事实。
其次,尽管前者资料量庞大(1150万笔共2.6 TB)横跨40年,文件类型却主要是电子邮件、PDF 档案、照片,以及资料库摘录,并非金融交易资料,外部入侵的说法应属可信,但无论是内部流出或是系统被骇,都属非法手段取得殆无疑义。反观苹果拒绝 FBI 的重要原因,即在于避免设下先例。果不其然,虽然前案 FBI 因获得外部协助而落幕,日前再次就他案要求苹果加以解锁。问题是,美国国内仍对是否及如何强制科技公司配合破解加密高度分歧,连草案都尚未出炉(预计本周),遑论执法依据。
各国立法与执法多少受到毒树果实理论(证据的非法来源为“毒树”,基于该违法取得的证据再以合法手段间接取得的其他证据,则如从毒树长出来的“毒果”,亦不可使用)的影响,且 ICIJ 不会移交原始资料给政府,各国所能做的是延续原先的作为,另为调查及/或启动立法程序,一方面追查逃税,也试图对避税做更严格的规范。
比方说,美国外国帐户税收遵从法(FATCA)已于前年实施,鼓励外国金融机构向美国国税局披露美国投资者身份;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也将于明年推动国际资料分享的共同申报准则(CRS);台湾立法院也将重新审议反避税条款。
问题是,最重要的税务原则之一是效率原则,要能正当化税务行政成本。因此这些法规的施行成效,与资料取得及解读息息相关;不能期待常在路上捡到资料,更没有无限量供应的工人智慧(巴拿马文件即耗费三百多位资料记者超过一年时间)。各国间的租税协议(避免双重课税协定)只能解决部分问题,但也会增加其他问题,因实行上还要靠人民给予政府取得更多个人资料授权。
对我们的隐私,政府应有多少权力?
说到这里,有个税务透明度的观念需要厘清,这种透明,跟“开放政府”谈的透明原则是两回事。前者涉及个人资料保护法内,公务机关对个人资料的搜集、处理与利用(人民交付给政府);而后者则涉及政府资料对人民开放,伴随的重要原则之一是依隐私而设计(privacy-by-design)。这也是为何 ICIJ 并不会如 WikiLeaks 般公开原始资料的原因。
检视相关论述,当个人资料成为数位时代下政府资料的一部分,政府得以轻易监控人民,关键在于要“注意这些注视者(watch the watchers)”(Brin 1998)。即便目的正当,例如税务机关搜集、利用个人资料,也必须留意隐私与其他社会价值的维护,隐私的妥协需要权衡(Peled 2014)。荷兰甚至具有独立的资料保护局(DPA)保障隐私。
况且,不是只有想要将犯罪者绳之以法的骇客,也有极端主义与从事犯罪的骇客。本来是一国国内依特定目的搜集、利用的个人资料,在各国政府间分享而结合成一整体时,入侵风险也随之提升。
避免视野被相对剥夺感遮蔽,而给予两件事截然不同的评价与情感反应,我们应该回头检视的是:“对于我们的资料与隐私,政府该拥有多少权力?”
信任政府的两难
“避税”最大的危害是什么?减少国家税收外,也违反公平原则。这些弊害的弥补是否能凌驾于隐私之上,攸关人民要让渡多少权力给政府。问题的答案并非显而易见,要知道,经济学派争论数十年的议题之一,甚至是国家发行货币的权力,奥地利学派在其主张之中,明白地将政府归咎于通货膨胀的元凶,更是各国政府的合谋,造成金本位脱钩与多次货币制度崩解。若接受其论述,则政府货币政策之弊(影响所有人)显然大于少数人避税。
将重要的事托付给政府,奠基在于对政府的信任,但渐渐地我们也发现这是没有办法之中的办法,毕竟,就算政府公信力持续减损,我们也很拿找到更值得信任的对象。正因巴拿马文件的开放程度无法满足所有人(比如认为应该更加开放),ICIJ 现在也面临了许多批评、质疑,与阴谋论。可说只要是人组成的单位,基本上就无法逃脱人性的缺陷,特定单位才有权力,争议将无可避免,只会随着权利意识而越演越烈。
千万别以为事不关己,把自己的隐私不当回事,认为跨国金融都是有钱人才能搞,只要强制他们交更多税就好。事实上,在金融全球化之外,数位金融与金融科技(fintech)的时代正加速来临,站在数位金融交叉路口,想像一个人人使用可追溯性数位货币的社会,是否为了惩治那避税的1%,而维持现在的法制架构不变,让社会的100%交付更多自由,换来金融监控无所不在?
抑或是,一起追问有没有更聪明的做法,既能确保税收,征税成本低,兼顾透明与隐私原则,又没有政府或任何人为操弄的弊端?
被经济学人喻为信任机器的区块链(blockchain)技术,也许是对巴拿马盒子有兴趣的人,更该关注的事物。同时拥有去中心化、安全、不可逆、共同参与、公开透明,匿名与无法窜改等特性,而具有改变现行世界信任机制的潜力。一旦隐私机制更加完备,税务制度更可以其为底层基础建设而重新设计。
甚至,当没有人或人组成的团体可以被信任之时,也能够探索搭配自我运行与自我执行的智慧合约(smart contract),而更有弹性与适应性地找寻今日难题的答案。
巴拿马的盒子开放之后,人们在盒子里翻找,却忘了盒子外的世界即将彻底改变。
(杨孝先,跨领域网络工作者,g0v零时政府参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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