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张铁志:杜林普、保守主义与美国白人的焦虑

并不是到了杜林普,共和党才开始疯狂。
美国共和党总统参选人杜林普。

并不是到了杜林普(川普),共和党才开始疯狂。

在共和党议员办公室工作28年的资深幕僚洛夫格林(Mike Lofgren),一直以来视自己为一位专长于国防预算的专业人士,而共和党曾经也算一个理性的政党。但到了2011年,他觉得这个政党已经陷入疯狂。他只能离开,并写下一篇文章《告别一切》(Goodbye to All That)。文中批评现在的共和党宛如一个疯狂教派,不仅被华尔街和企业金钱所控制,只想为富人谋利,且被一群极端右翼把持,仿佛20世纪初期的威权政治运动;在其中“一小撮有纪律的极权主义者把民主当工具来伤害民主。”

这篇文章被热烈传阅。

美国知名的保守派评论家卡根(Robert Kagan)在最近写文章说,杜林普其实是共和党自己创造出来的科学怪人(Frankenstein’s Monster):“难道不是共和党过去疯狂的“阻碍主义”(obstructionism)……教导了共和党选民所谓政府、制度、政治传统、政治领袖和政党自己,都是可以被抛弃、忽视、侮辱和嘲笑吗?”难道不是他们不断地操弄草根选民的愤怒、放纵最极端的言论,造成了今日的恶果吗?

当然是。

但是,杜林普的成功不仅是反映共和党的疯狂,也有共和党缺乏的理性。

1.

现代保守主义的重要转折点是1964年。极右派的高华德(Barry Goldwater)代表共和党参选总统,结果是,他的极端立场导致大选惨败,但却赢得了共和党的未来。

《纽约客》(New Yorker)的评论家乔治帕克(George Packer)说的好,美国保守主义运动是在高华德时期开始,尼克逊(尼克森)带入政府,列根(雷根)让其受欢迎,金里奇(金瑞契)让其激进化,而小布殊(小布希)让其破碎。

在1960年代,美国爆发了不同价值的文化内战,尤其是黑人民权运动挑战了既有的白人种族主义。也是在1964年,当民主党的詹森(Lyndon B. Johnson)政府通过民权法案后,詹森总统和助理说:“我想我们刚把南方,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送给共和党了。”

的确是。特别是1968年上台的共和党总统尼克逊采取所谓“南方策略”,意指利用南方白人对民权运动的严重不满,把他们从民主党手中争取过来。多年来共和党的南方策略,使其主要靠白人就可以当选。例如在2000年的选举中,小布殊只拿了9%的黑人选票。从1964年到2008年,共和党在非白人选票中的得票率平均只有6.1%。共和党实际上是一个白人政党。

面对越来越不白的美国社会,奥巴马(欧巴马)在2008年成功了建立一个包括不同族裔的新联盟,但共和党并没有想去争取其他族裔的选票,而是固守白人选民。盖洛普民调在2009年初发现,十个共和党人中有九个是白人。到了这几年,有19个共和党主导的州制定了各种法律以让倾向民主党的少数族裔投票更为困难(如要求有照片的ID)。

为何南方白人工人,会支持一个大力倒向富人的共和党?这主要是因为前述种族牌,再加上宗教、堕胎、同性恋等所谓“价值”议题。共和党因此是一个充满矛盾的政党。

2005年,Pew研究中心将右翼选民分成三种类型:第一种是企业型(Enterprisers),亦即高度爱国主义、强烈亲商、反对社会福利;第二种是社会保守主义(Social Conservatives),比企业型更宗教虔诚,更担心外来移民,但对企业力量比较保留;最后是“挺政府的保守派”(Pro-Government Conservatives) ,他们在经济上更弱势,更支持政府介入和更广泛的社会安全网。

这样的异质性当然不断有矛盾和冲突。

意识型态之外,共和党与保守主义的另一个转捩点是在1994年。当时共和党主导国会,金里奇当选议长,宣称“对于我们的核心哲学来说,将不会有任何妥协。”然后共和党团采取焦土政策对抗白宫,包括不通过预算,导致联邦政府关门数天,因此造就现在共和党的重要特质:“阻挠主义”(obstructionism)。

小布殊上台后延续金里奇那种敌我分明的政治态度。副总统切尼(钱尼)对一群参议员说:“我们会在每一个战线进行对抗……新政府将美国区分为蓝和红,将这个国家区分为支持我们和反对我们的人。”九一一给了他们最好机会,小布殊政府的主要幕僚卡尔.罗夫(Karl Rove)等人更拼命打击民主党人,把他们说成“不爱国”。

同时,小布殊时代所支持的右翼媒体,声音越来越大;2008年,温和派的麦肯(John McCain)赢得共和党提名,右翼名嘴如Rush Limbaugh 批评他不是保守派的选择,麦肯被迫放弃温和派的副总统候选人,选择了极端保守的莎拉佩林(莎拉裴琳)。

小布殊时代党派斗争激烈,保守主义理应更昂扬,但由于他在任内进行两场不受欢迎的战争,又爆发一场金融风暴,因此随着他下台,共和党的保守主义也遭到巨大打击。直到两年后,出现茶党(Tea Party),让失落的草根情绪找到新的出口。茶党加上极右派媒体,成为共和党中声音最大的激进势力。

于是,到了奥巴马时代,共和党更是一个“说不的政党”:没有一个共和党众议员支持白宫在2009年一月提出的经济刺激方案,没有任何一个共和党的参众议员支持健保改革法案。茶党的出现,更加深这种对抗态度。在共和党的国会初选中,任何曾在国会中妥协的议员都被茶叶党严厉攻击。

2011年,约翰博纳(John Boehner)当选众议院议长。在此后几年间,众议会的共和党党团不断地要战白宫,几乎没有妥协余地,甚至让政府一度关闭,但激进派掌握的党团仍然对相对温和的博纳不满,甚至批评他是叛徒,逼他在2015年辞职。

这是共和党的疯狂。

2.

参议员兰德保罗(Rand Paul)在2011年参选时是一名新人,对手有该州资深参议员且是当时共和党参议院党鞭、以及切尼、朱利安尼等人的背书,亦即共和党主流的支持;保罗的背后则是茶党,和茶党的女英雄莎拉佩林。结果他大胜。

保罗的立场是茶党的极致:主张关闭教育部、废除联邦储备理事会,强调征税是政府扩权;在他胜选后几天,更公开表示1964年通过的民权法案禁止南方餐厅种族隔离,是联邦政府侵犯私人权利。

为什么茶党的保守民粹主义可以吸引这么多共和党选民?

主要原因之一是金融风暴造成的经济衰退,让许多人生活陷入危机。经济学家保罗克鲁曼(Paul Krugman)在几年前分析,原本他以为经济危机应该会让民众向左转,但事实上很多人是向右转,更不信任政府。哥伦比亚大学教授马克里拉(Mark Lilla)进一步解释:因为金融风暴的原因或是解决的经济法案都太复杂,人们很难理解,只知道这会强化政府角色。而极右派名嘴们刻意把问题简单化、恐吓民众,把政府妖魔化,所以越是危机,人们越不相信政府。

表面上看来,茶党是延续列根时代的新自由主义意识型态,且更极端,不但激烈批评奥巴马推动的全民健保,更主张消灭教育部、国税局。

这似乎代表茶党选民的意识型态也是自由放任、是小政府。但其实不然。哈佛大学研究生凡尼莎威廉森(Vanessa Williamson)与知名社会学者斯科克波(Theda Skocpol)等人就指出,茶党群众并不反对社会安全和老年医疗保险(Medicare),因为他们许多人就是领取福利的中老年人;他们反对的是把福利给非裔、拉丁裔和年轻人──尤其是非法移民。他们认为这些人是不劳而获,而他们自认为那是他们应得的。所以,他们强烈反对“奥巴马健保”(Obamacare)表面上是反对大政府,但其实是因为那会将健保扩张到少数族裔身上。

更深一层来看,共和党的核心意识型态中,的确有白人种族主义的成分。加上金融风暴后的经济困境,以及奥巴马的上台,让他们怨念更强。威廉森跟斯科克波的论文提到,茶党的重要基础之一是对奥巴马的“仇恨”(hatred)。因为奥巴马代表一切他们所反对的东西:黑人、自由派,和推动全民医保让少数族裔不劳而收获,所以极右派更能动员那些白人选民的恐惧与焦虑。

茶党的兴起既是强烈反对奥巴马,也是对共和党建制的不满;尤其是金融风暴后,人们看到政府去救大银行,看到政府与企业如此亲密,但中下阶层的生活却越来越惨,自然非常愤怒,因此深深感到共和党建制中的华盛顿菁英背叛了他们。

从这里出发,我们才能好好理解杜林普现象。

3.

杜林普确实是粗鲁的、排外的、种族主义和性别歧视,但他所体现的疯狂并不是从他开始的 。
其一是如前述共和党越来越走向白人中心主义,甚至族群仇恨──尤其表现在对奥巴马的诸种疯狂质疑(例如说他是在外国生的穆斯林)。但客观事实是,美国的人口组成早已越来越不“白”,这也因此造成中下阶层白人的焦虑。尤其过去一年多美国种族主义问题激烈化,南方几个州原先所挂的“邦联旗”被迫拿下,这都让白人种族主义者严重不满。

其次,共和党在过去试图采取一种可笑的民粹主义立场,批评自由派的媒体菁英与华盛顿的权力菁英背离基层,宣称共和党才是在为劳动阶级说话;而白人劳工(尤其是宗教信仰较虔诚的)也的确成为共和党重要的选票基础。如今杜林普正是以一种圈外人的姿态出现,且充满展现出他的强悍与“真诚”(意思是他敢说出别人不敢说的政治不正确语言),他常公开说的就是:“我是强悍的、政客是软弱的”。

事实上,全球许多地方出现的右翼民粹力量,都是因为在经济上缺乏安全感,且在政治上不信任传统政客,所以选择了既有体制外的新力量。根据盖洛普民调:认为美国有很多机会的人现在是52%,这是是前所未有的低;美国民众对两党的同意也是史上新低,不到四成。这可以看出选民对体制的严重疏离感。

因此,杜林普最主要的竞选主轴就是“创造工作机会”,是要“让美国再次伟大起来”(Make America Great Again!),这抓住了美国的心。

要如何做到呢?一则是如众所皆知的强烈本土主义、批评/歧视外来移民;但另一方面,他有和过去共和党不同的经济思维,所以他也能争取到共和党中比较温和的选民。

过去共和党经济思维是“自由放任主义加上小政府”,但是科技发展、全球化和金融危机造成了贫富不均和中下阶层生活的困境。保守派评论家 David Brooks 指出,针对这些问题,共和党仍然不相信政府可以扮演积极角色。角逐共和党总统提名的克鲁斯(Ted Cruz)就是这种态度,过去的茶党也是。然而,杜林普不是。他支持全民健保政策,支持对富人加税、批评自由贸易、反对删减社会安全,甚至说出他支持福利政策,以避免让弱势者“死在街上”。

美国著名评论人法兰克(Thomas Frank) 在英国《卫报》上指出,大多数媒体评论都认为白人支持杜林普的主要理由就是种族主义,但他认为,大部分白人蓝领阶级所关心的问题都是“经济”。

他引用美国最大劳工组织“美国劳工联合会──产业工会联合会”(AFL─CIO)底下单位 Working America 的研究报告指出:工人中支持杜林普的比例的确很高,甚至包括自认为是民主党的工人,而他们最喜欢杜林普的部分是“态度”,亦即他的直接爽快。就议题来说,他们最关心的是“好工作/经济”;“移民”只是第三位。此外,根据兰德智库的民意调查报告,许多共和党选民都希望一个大政府,来保护他们免于老年贫穷和高医疗成本。

他的这种自由派经济立场让保守派非常担心。美国保守派最重要的刊物《国家评论》(National Review)之前举办过一个“反对杜林普”(Against Trump)的论坛,而在其社论中说:“杜林普是对美国保守主义的威胁,他会以粗暴的民粹主义之名,践踏我们几世代以来的努力。”

法兰克作为左翼,或许是希望把议题拉回经济立场。但杜林普的吸引力是否全然建立在经济焦虑上仍有争议。例如另一项民调指出,整个共和党最关心的是两个议题:“对民主党的憎恶”和“对移民的关切”。即使在温和派中,都有近八成的人想投给反移民的候选人,且有88%的人认为民主党危害国家福祉。Pew 研究中心在2012年问受访者“新移民是否威胁美国价值?”,全体受访者有半数赞成,而共和党赞成率更高达六成。CNN/华盛顿邮报的民调发现,对于杜林普要禁止穆斯林进入的说法,在阿拉巴马州,有78%的共和党初选选民赞成,在德州有67%的共和党初选选民赞成。

对移民的关切是经济或者是文化?或者都有。

简言之,蓝领白人对这个体制有很深的愤怒与焦虑。他们严重不信任华盛顿菁英;他们认为外来移民和中国抢走了他们的工作;他们不反对政府提供福利,但不认为福利应该给别人;他们所看到的美国是白人不再是这个国家的多数,然后2008年又是一个黑人自由派当选总统(且父亲是肯亚人,小时候又在有许多穆斯林的印尼成长过)──因此,这是一个他们感到日益陌生的美国,或者说他们熟悉的美国正在一点一点崩毁。

2015年一项民意调查问选民:“是否同意他们越来越不能认同美国的改变?”72%的共和党选民表示同意,民主党选民是45%;被问到,“这些日子我觉得自己在自己的国家像一个陌生人”,有三分之二的共和党选民表示同意。

这才是杜林普这个科学怪人的秘密:他一方面是过去共和党文化(从种族主义到不妥协的对抗态度)所豢养的产物,另一方面,他又比那些只是为富人牟利的极端自由市场派,更能掌握选民的经济需求,且在许多社会议题上更理性。

杜林普现象的确反应了美国政治中的保守、偏狭和疯狂,但选民对既有政经体制的不满与挫折感、对于全球化和移民的焦虑也是真实的。只是,杜林普当然不是这些问题的答案。无论如何,希望共和党可以从杜林普主义中学到教训,而希望美国人可以选择比他更好的答案。

(张铁志,台湾著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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