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的台北国际书展结束,但延伸出来的话题效应还在。虽然场馆内的简体馆似乎没什么人光顾,但关于中国出版人和市场的话题,却总是不绝于耳。
大致的看法是:他们的书不行,但人很厉害,市场也很可怕。我们台湾真的被比下去了。
这并非没有佐证,这一年来,我认识的台湾读书人、媒体人都问我:你看过《罗辑思维》了吗?你们要不要也弄一个出来?──我们真的还弄不出来,在台湾复制中国,比在中国复制台湾更不容易。
中国书市的乐观主义
台北国际书展场内,我遇到一个小老板──不,我脱口而出的定位是错误的,折射出我内心深处的某种歧视。只能说,他的姿态、年龄貌似是“小老板”而已。他风尘仆仆,坦坦荡荡,三十五六岁,穿着便宜的夹克衫,手推结结实实的大皮箱,狼狈十足地夹在排队长龙里,刷卡买书。
他实际是北京某家出版公司老总,拥有160多名员工,年销售额人民币五六亿,每年奔走在德国、英国、美国、台北的国际书展。你如果和他够熟,他会送你一盒他妈妈手作的安溪茶。
他的故事是这个野心时代的中国传奇之一。二十多岁时,只有高中学历的他只身来到北京,在北京大学附近一家人文书店(万圣书园)的仓库里搬书;两年后,到北京大学出版社做编务,月薪600元(台币3000元),不足以支付当时北京的生活费;再两年,到一家人文出版社做编辑;再两年,自己出来创业。十多年后,达成如此规模。如果比营业额和利润,台湾出版业的这个大佬、那个大佬,应该无言吧。
台湾人无疑会被他的故事所吸引和吓到,而欧逸文在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的《野心时代》一书里,描述太多这样的中国传奇:巨大的市场、无穷无尽的想像和可能、奇异的创新和商业模式。“这是个丑小鸭变天鹅的时代,农民的女儿努力上进,从生产线女工扶摇而至公司董事会,速度如此之快,以致她根本没时间甩掉农村习气和焦虑。”
国际书展期间,也看到和听到了,关于台湾通路在中国展店的消息。诚品的创业元老离开东家后,在中国某知名设计师的资本挹注下,去广州主持了一家被评价为“准诚品”的书店,叫“方所”。方所书店几年内不断北伐,目前已经落户西南重镇重庆和成都,且正要挺进海滨城市青岛。然后,真正的诚品似乎不甘落后,要在中国秀出真身。去年第一家店开在苏州,然后是上海中心,全球第三摩天楼,打造全球最高书店。
你会不断听到来自书店、你的海外业务的热切话语:“这本书,在我们一家就可以销售过千哦。”“只是图书馆的订单,一种书就好几百本哦。”面对这样的资讯,不怦然心动的似乎很少。从大陆涌来的市场乐观主义,海浪滔滔,一波一波打在台湾岛上。而本次国际书展再次强化了这种印象。问题是,我们该如何看待呢?
台湾出版真的不行了吗?
“你觉得台湾出版真的已经不行了吗?”──有同业问我。
我不这样看。台湾出版人不应该以中国为参照系而思考自身,从而掉入悲观的陷阱。我反驳的例证是:北京或上海人口有二三千万,和台湾整个人口差不多,但北京或上海出版同业所产生的书籍、品种、销量,以及当地读者的阅读氛围、书店,和台北做比较,你会得出什么结论呢?
我们不应该陷入规模的迷思,而我们之所以掉了进去,有两个原因:一是台湾曾自认是中国。两蒋时代,台湾因为在联合国里代言中国,只好缴纳四亿人口的会费,而非一千多万人口的会费,囊中羞涩,只好跟美国借钱。另外一个原因是台湾在中国自我封闭、孤立的时代里,经济突飞猛进,以至也形成自己的另类中国幻象,并以两岸对等的荒谬思维,觉得自己不可以输给中国。事实上,一大一小的经济体,本就无法简单地比较大小。现在人家正常化了,你自己就不要活了吗?
当然不是。反之,我要活得和你不一样,让你看到我的独特性。
我一直认为,2300万人口支持的小型市场,是可以透过在地化创新而变得有声有色、充满生机、有独特性。我一直谨记出版是在地产业。当八旗出版社在2009年底开张时,我还没想得那么清楚,我也尝试且犯错。但我越来越明白,八旗的“中国观察”书系不是给中国读者看的,也不是中国某种出版需求在台湾的代工,而是扎扎实实针对台湾浮泛而两级化的中国观(一个是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之想像。一个是乔治欧维尔的极权想象)而设定。
八旗的“另眼看历史”书系也是如此:台湾的史观充满了大中华中心的谬误,也堆叠了党国体制下的历史论述,这些都需要清除;而台湾史观的建构,我也期待着不要掉入另外一种形式的误区里。八旗的其他书系,都秉承这一理念而手作。
在我已经满六年的出版实践里,我觉得台湾出版市场,一直具有这种有声有色、充满生机的热闹。500万人口的大台北地区,游荡着和书有关系的一切和种种。它虽然小,但已经足够。我们毋须因为别人在使用除尘器,就不再弊帚自珍。
实际上台湾的出版业,充满了个性化和多元声音。很多书,从来都不是按照标准配方、为了追求市场最大化而生产。在我看来,图书出版自然应该产业化,但出版不是一般的工业生产线。编辑不是忙碌、而无主体性的生产线女工男工,而是知识、观念、想法、态度的快乐分享者。
书的制作配方,虽然有自己的框限所在,但没有单一独断的配方。按单一配方标准生产出来的,那叫统一方便面,不叫书。书,历经农业社会、工业社会已经千年,但在后工业时代的今天和以后,都应该保留匠人手作的心态、气质和味道──像傅月庵正在修为的扫叶工坊。书的企划,也必须在地思考。每一本书的内容,都呼应了在地的每一种需求;它的外在样貌,也和不同编辑的不同手感有关。而台湾——请不要小瞧,这不大不小,2300万人所构成的市场,恰好不会因其小而无法独活,也不会因其庞大而粗糙、无法细致和深化——正充满了这样的实践。
“小而美”的陷阱
但我不是说台湾的出版业,已经臻于完美。永远没有完美这回事,内部市场和外部市场一直变动,而一代一代的出版人和编辑都有自己的使命。台湾出版并非完美,有其独特的问题。它一方面高度市场化,高度竞争;一方面却忽略商业模式与其创新,只求杀价。它一方面充满了独特个性,一方面又充满代工思维。很多人喜欢用“小而美”形容台湾的出版,也把“小而美”视为和中国区隔的价值。对此我想略作修正。
台湾的出版业的“小而美”,我一度很欣赏,也不断向朋友推介这个概念。但后来,我渐渐看到了“小而美”的陷阱。“小”不是问题;中小企业模式,我觉得很好,但“小”不能缺乏合作──面对巨无霸来袭更要合作。“美”也不是问题,但美则美矣,在商业上无法自足而持续,最后只能和读者说再见,关门大吉。
我期待的台湾出版是:“小而永续”、“小而合作”。
我看过很多优秀的编辑、出版人,因为太沉溺于小而美,而忽略或根本不在意他所从事产业的商业模式,而最终归零,流于小确幸。台湾这些优秀的编辑和出版人,只好不断转换战场、跑道,只好拿政府补助预算,只好靠着个人知名度和光环穿梭往来于艺文界。因此我一直主张,出版要产业化,读者愿意掏钱支持你,比起政府拿预算补贴你,二者比较,前者更值得尊敬。而有志要从事出版的人,有兴趣,有理想,固然是助燃剂和驱动器;但如果只停留在知识、美学和道德领域,缺乏产业化思维,一定会跌得鼻青脸肿。
产业化,不是简化为一条无趣的图书生产线,不是变成缺乏想像、压制他者的巨无霸。我心目里的产业化,是以产业思维制造出十足手感的分众产品,是图书这个行业真正做到上下游的精神契合与合作。中国的出版业,在十年前曾以国家意志推动出版行业整合,变成一艘艘文化航空母舰,够大、狠够、够霸气、够产业化。但十年过去了,中国图书行业并没有出现该有的更大进步,这些航母的创新也不多;反而撒大把银子,收编、招安了不少原本充满灵活、有想法、有创新的私营出版公司,让它与之萎缩。
“大中华市场想像”的误区
台湾出版人还有种迷思,觉得自己缺钱,因而无法做大或创新。我想说的是,在2300万人的“小型市场”里思考,我们不缺钱。觉得缺钱,又是以中国巨大市场为参考得出的错误结论。你要做多大呢?我们要问的是:在台湾,我们做到多少就好。
在国际书展上,我问遇到的这位“小老板”:这十几年来,中国官商共谋,创造出那么多到处找生意的游资,有没有找上你啊?“小老板”笑了,神情有点腼腆。他说:“我遇到过不少,不过我和他们说,我不缺钱。我觉得就这样一步一步做,很好。”
我有种假设,但没有求证过。因为求大,十年前台湾出版界一窝蜂般地跨海峡西进,以为可以大赚一笔。现在看来,他们几乎全部铩羽而归;没有回来的,也只能在地化。而因为这些台湾出版商志在所谓的“大中华市场”,使得自身面临创新不足;登陆的十年,自己的本体没有随着时代变化而转型,没有培养更多新人,没有形成和通路比肩的力量,导致当年的品牌褪色。
今年的国际书展放眼望去,几乎每一家,包括主流出版社在内,都在大声吆喝,自己的折扣比别人家低。而我分明记得十年前的台北国际书展,比现在安静得多。阅读是安静的空间,不是人声鼎沸的卖场。我宁愿听到读者的热议,而不希望入耳的是业内涸泽而渔的吆喝。如果说读者对我们有兴趣,那不是听到了我们的吆喝,而是听到了某种神秘神学般的、借着每一本书而发出的召唤。
如果读者听到了我们的召唤,而前来和我们一道参与,形塑这个社会所需要的知识、观点、情绪和态度,就够了。我们一定要弊帚自珍。中国出版业的年轻化、创新,确实和时代转换、形成新市场的大环境有关;我们本着了解、学习的态度就可以了,不可陷入“大中华市场”的迷思里,而要坚守自己的“小型市场论”。
我们要做的,就只是要坚信自己的2300万读者,并不输给北京和上海的2300万。我们要放弃图书业的代工思维,考虑打造自己的牌子。我们不必陷在无谓的“对等”思维(政治场域里,这套思维更可怕),而应强调合理的平衡。我们不是中心,而是必要的节点。
如果我们希望台湾出版可以对中国有影响力的话,除了对出版自由的坚守和捍卫,也要做出小型市场的示范,凸显在大一统的市场之外,还有各种在地化的可能。而,假如整体华文出版市场是件大衣,台湾应是关键的钮扣,而不只是布料。
(富察,八旗文化出版社总编辑)
读者评论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