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将至:美国削减对外援助,全球民主人权与公卫健康工作面临危机

许多同中国有关的人权组织都依赖美国资金,此外,从为乌克兰战场聘请翻译,到为缅甸抗击疟疾,数百个项目的运营被迫瘫痪。
2025年3月16日,孟加拉科克斯巴札尔难民营,一名罗兴亚难民女孩手持印有USAID标志的罐子。摄:Mohammad Ponir Hossain/Reuters/达志影像

2025年3月28日,缅甸发生里氏7.7级强烈地震,造成大面积伤亡。曾经在国际援助中积极活跃的美国,此次却迟迟没有现身。直到地震发生三天后,特朗普政府才宣布派出三名国际开发署的评估人员到缅甸灾害现场。救灾款项方面,美国仅承诺200万美元,几日后才追加到900万。而2023年的土耳其-叙利亚大地震发生后,拜登政府在数小时内就宣布提供8500万美元的救灾款项,随后这个金额更是被追加到1.85亿美元

美国国际开发署(United States Agency for International Development,简称USAID)的官员表示,通常情况下,对于这种规模的灾难,美国会迅速组建一支灾难援助响应小组(DART)。 正如拜登政府2023年所为,当时美国派出超过两百人的救援团队。但这一次,特朗普政府完全没有启动DART的打算。仅有的三名评估人员在到达缅甸之后不久,也收到了解雇通知

此前,就在缅甸地震发生同日,特朗普政府正式决定要废除USAID。其业务将全部由国务院接手,多名救援专家被解雇。从2025年1月20日特朗普上任时宣布冻结USAID资金,到其被正式解散,只用了不到70天。在此过程中,由马斯克领导的政府效率部(DOGE)扮演了关键角色。尽管美国地区法官此前裁定其团队参与解散USAID的行为涉嫌违宪,但未能阻止这一结果。

USAID是美国政府主要的对外援助机构,致力于促进全球发展和人道主义援助。2024年,USAID在全球提供了42%的人道主义援助,范围涵盖120多个国家,涉及冲突地区妇女健康服务清洁水源供应传染性疾病防治粮食与贫困问题缓解等多个方面。而特朗普政府不仅暂停了USAID的运营,也暂停了对以上这些项目的资助。从为乌克兰战场聘请翻译、在越战废墟清扫地雷,到为缅甸抗击疟疾保护亚马逊雨林,数百个项目的运营被迫瘫痪。

受影响的机构不只USAID,还有美国国家民主基金会(National Endowment for Democracy,简称NED)与美国国务院负责的多个对外援助机构,包括民主、民主、人权与劳工局(Bureau of Democracy, Human Rights, and Labor,简称DRL)等机构。

NED由美国共和党总统里根在冷战期间推动成立,是由两党合作经营、依赖美国国会拨款的非营利性机构,主要负责推动发展中国家的民主和人权。其不仅长期支持朝鲜缅甸委内瑞拉等极权高风险国家的民主运动,也资助遍布全球的独立媒体与数字安全项目。根据NED官网介绍,其约八成资金投入于支持第一线行动者。

DRL则是隶属于美国国会的部门,职能与NED类似。其在全球支持多个数字安全技术开发项目,包括广为人知的“洋葱浏览器”Tor——一款能帮助用户隐藏身分、绕过网路审查的匿名工具。

在特朗普签署削减对外援助的行政命令后,DRL多名合约人员遭到解约,NED的资金帐户亦被冻结。这迫使二者暂停对旗下项目的资助,相关工作陷入困境。

2025年2月27日,华盛顿,USAID的支持者举著横幅,当USAID工作人员从USAID总部取回个人物品。摄:Manuel Balce Ceneta/AP/达志影像

一、 对中国人权与民主NGO的影响

许多同中国有关的人权与民主组织都依赖美国资金。NED自1984年以来就向关注中国大陆、香港、西藏及维吾尔人权的组织提供资助,范围涵盖劳工、法律、新闻与言论自由等多个领域。

根据NED官网报告,2023年他们资助了55个和中国有关的项目,维吾尔转型正义数据库(UTJD)就是其中之一。这个项目致力于纪录新疆集中营幸存者的证词,曾为维吾尔法庭裁定中国犯下“种族灭绝罪”提供证据。

存储中文互联网被删除内容、对抗数字审查的网站中国数字时代(China Digital Times)资金也大部分来源于NED。其负责人萧强告诉端传媒,在特朗普宣布削减对外援助后,他们突然收到通知,NED的资金已经告竭,无法再向他们发放款项。中国数字时代只能依靠帐面上仅存的、上一个季度的资金维持运转。

“我们先观望了一个月,然后决定削减薪资,希望这样能够撑得久一点。”萧强要求工作人员减少工作量,但团队成员表示,即便是志愿工作,或者是另找一份工作,用业余时间继续投入,他们也希望能将这个网站做下去。因此从表面上看,中国数字时代网站的运转还没受到太大影响。

但这样的状态能够维持多久,萧强表示不确定。3月10日,NED官网发出通告,称其资金得到初步恢复。但以萧强的了解,很可能只是NED今年已有的资金得到解冻。下一年的拨款能否到位,对NED及其资助的项目而言仍属未知。

这种情况下,萧强不得不转向其他资金渠道,“我们迅速向一些私人基金会请求捐款,希望至少能够保住我们核心项目的运营。”由于中国互联网审查机制中AI的广泛运用,他们的算法难以跟上,大部分工作都依靠人力完成。需要有经验的员工24小时接力运转,才能尽可能监控遭审查的网络舆论,并及时保存那些有价值的、可能被删除的文章。

而一些非核心的项目,如纪录“抵抗流行语”的栏目“词礁”、整理时事热点视频的“每月之声”《404档案馆》播客等就很有可能被迫停止。

“但这些项目本身的价值还是在的,所以我们会一项一项地去专门筹钱,希望能继续做下去,”萧强说。

受影响的还有监督中国工厂侵权行为的中国劳工观察(China Labor Watch)。其资金主要来源于美国国务院拨款,政令下达后也曾遭到短暂冻结。他们曾经考虑让所有员工离职或者休假

尽管目前资金已经恢复,但风险依然存在。负责人李强告诉端传媒,“我们今年的项目资金到9月31日就终止了。原则上来说每年都要有一轮招标,但政府今年的资金计划会不会继续,我们还不清楚。”

中国劳工观察的本轮资金是三年前申请的。去年12月,他们已经提交了对于下一轮资金的申请。通常政府会在次年的3月份通知他们是否通过初步审核,但截至采访前,他都未能收到相关讯息。

这也意味著,那些由政府支持的项目将受到较大影响,而这部分约占总体的90%。

为了让这些项目继续运作,他开始向其他渠道募款。“这个周期就会很缓慢,差不多要六个月到一年,”李强说。目前,他们已经筹到了支持明年运营的部分预算,机构得以维持基本运作,但未来可能仍有变化。

谈及影响,李强的担忧不仅限于资金。他谈到,即便美国政府恢复援助,许多人也未必愿意再为政府资助的非政府组织工作。“从事人权、劳工、公平这种工作的人可能还是为了一点理想的,而不是为了美国利益优先。……以前美国参与国际援助,当然也是为了自身的利益,但主要是为了全球化的利益。没有哪个国家在全球化里可以只有自己利益的。……有很多人是放弃了在企业的高薪工作,来非政府组织的。……(如果完全是为了美国的利益)以后这些人就可能不会愿意再在NGO工作了,为了理念不可能做这种屈服的。”

同样涉足中国人权领域的自由之家(Freedom House)所受冲击则更为显著。根据其官网通告,该组织在140多个国家中超过八成的活动已被迫终止,包括打击跨国打压行为的专案,以及纪录针对中共当局抗议行动的“异言网”(China Dissent Monitor)。此外,自由之家亦进行了大规模裁员。

2025年3月15日,美国,自由亚洲电台的办公室。图:Reuters/达志影像

根据自由之家2024年财报,其资金约53%来自USAID,35%来自美国国务院。

人权观察(Human Rights Watch) 中国部副主任王松莲在接受路透社采访时谈到,“许多这些非政府组织都感到措手不及——他们原以为因为中美竞争,即使有资金削减,对华项目也会被保留。”

据她估计,这次资金冻结已波及数十个同样聚焦中国议题的组织。而这些组织长期严重依赖美国资助,因为私人基金会与企业捐助者普遍避开政治敏感议题。其他国家政府则更倾向支持纯粹的人道主义项目。

世界维吾尔代表大会(World Uyghur Congress)也指出,来自国家民主基金会(NED)的资金尤其关键,因为拥有海外商业利益的企业或企业家等私人捐助者更容易受到中国报复。

除了对外援助资金的削减,美国之音(Voice of America,简称VOA)与自由亚洲电台(Radio Free Asia,简称RFA)的关闭也严重影响了海外的中国新闻报导与人权相关工作。

自2025年3月14日特朗普政府冻结美国国际媒体署(U.S. Agency for Global Media,简称USAGM)的资金以来,VOA已停止运营至今。RFA则于3月21日进入最低限度的运营状态,仅在社交媒体和网站上提供有限度的新闻更新。RFA粤语普通话频道在社交媒体上发布此消息时,以香港反修例运动的废墟现场为配图,配字为“坚守至最后一刻”。

RFA旗下网络新媒体“歪脑”也于同日停止运营,其社论引,“这不仅是媒体的哀歌,更是对全球自由事业的一个警钟”。

根据Hong Kong Free Press的报导,RFA目前只能保留五分之一的在美员工,同时终止与全球500名通讯记者和自由撰稿人之间的合约。

然而,至少有84名受雇于USAGM所资助媒体、并持美国工签的记者面临被遣返原籍的风险。其中至少有15名RFA记者和8名VOA记者来自中国、香港、俄罗斯等新闻不自由地区,一经遣返,极可能被立即逮捕。

VOA和RFA的关闭不仅会影响对中国大陆的新闻报导,也将严重影响维吾尔和西藏的人权状况。

RFA藏语部特约评论员、作家茨仁唯色表达忧虑,“RFA和VOA藏语部运行数十年,是藏人突破信息封锁的生命线,获取外部信息的重要渠道。……如今它们面临被关闭的命运,西藏议题或可能将进一步在国际社会边缘化,全球对藏人处境的关注也可能将随之减弱。”

她提及,尽管中国政府在藏区的信息封锁非常严格,但仍然有许多藏人冒险收听,以及帮RFA传递讯息。他们或爬上高山,或躲在寺庙角落,只为听到来自自由世界的声音。2024年2月,新建金沙江上游水电站将淹没六座藏族寺庙的消息,也是由RFA率先披露的。

国际维吾尔学会主席里沙特·阿巴斯(Rishat Abbas)也撰文称:“关闭自由亚洲电台维吾尔语组将会是一场悲剧,对于一个仍在持续遭受种族灭绝的民族来说,这无异是熄灭了一束至关重要的希望之光。中国将趁机对维吾尔人说:‘你们已经被遗忘了。没有一个国家,甚至连美国,都不再关心你们 ’。”

截至目前,已有146个藏人团体57个维吾尔组织分别联署声明,呼吁美国政府恢复对VOA和RFA的支持。该抗议目前成效不显。4月4日,RFA进一步削减其服务,停止向中国和西藏地区发送广播。

RFA和VOA均对特朗普政府提起诉讼。4月22日,联邦法官裁定特朗普政府试图关停USAGM的行为违法,并下令恢复VOA与RFA的运营。但尚未有资金恢复的消息传出。

香港中文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助理教授方可成在接受HKFP采访时,媒体应该多元化其资金来源,这样即便失去某一笔资助,也不至于立刻关闭,“坦白说,关注中国年轻人利益的优质新闻报导,完全依赖美国政府资助,这听起来并不太合理,也不健康。”

中国数字时代负责人萧强和中国劳工观察负责人李强向端传媒表示,他们会尝试资金多元化,不想再过度依赖美国政府。

李强在一封给特朗普政府的公开信中直言,美国若将援助资金聚焦于抗衡中国而非支持实质人权工作,将削弱其影响力,“中国劳工观察始终专注于倡导工人权益,而非成为中美地缘政治竞争的工具。”

萧强则在接受采访时特别提到,在这次资金削减中,有很多和中国有关的,推动信息自由、言论自由的项目受到冲击。这类项目本就稀少,即使把美国政府资助的全部算进去,也远远不够。在这种情况下,他希望有更多中国人的资源,和中国人自己的努力,来把信息空间的自由表达和创造延续下去,“这是我们自己生活的尊严,也是国家长久的希望。”

2025年3月12日,美国华盛顿,USAID的前总部。摄:Al Drago/Bloomberg via Getty Images

二、对新闻媒体和其他国家民主人权项目的影响

突聆噩耗的,还有全球各地的独立媒体以及民主与人权组织,尤其在政府高压监控或冲突频仍的地区。

根据无国界记者(Reporters sans frontières,简称 RSF)保存的一份现已下线的USAID资料,该机构在2023年曾为6200名记者提供培训与支持,援助707家非国家新闻机构,并资助279个致力于促进新闻自由与维护媒体独立的公民社会组织。

USAID资金冻结的影响率先波及政局动荡地区,尤其是东欧。乌克兰的媒体中有九成依赖补贴,而USAID是主要捐助者。赞助被暂停后,几家当地媒体已经宣布暂停活动。

致力于一线报导和深度调查的乌克兰媒体Slidstvo对于转变猝不及防。其首席执行官兼联合创始人安娜·巴比内茨(Anna Babinets)表示:“我们预料到特朗普上台后情况会变糟,却没想到这么糟,而且来得这么快。我们没从资助者和其他国家的同事那里获得任何消息。”

她告诉RSF,“我们80%的预算受到影响。”除了前线战争报道所需之外,他们不得不削减所有差旅费用。尽管如此,该媒体仍将继续制作调查报道,包括一篇揭露战争罪行的重要报导,以及一篇有关房地产贪腐的深度调查。未来两个月,他们将动用有限的储蓄来支撑基本开销。

为了应对这场危机,Slidstvo在网路上发起了募款呼吁。同时也寄望于其YouTube频道,希望透过影片营利延缓结业,尽管这部分收入仅占整体预算的5%至7%。

“没有一个国家像乌克兰一样受到当前削减如此严重的打击,最脆弱的是在战争前线附近运营的小型独立媒体”,乌克兰真理报首席执行官兼媒体发展基金会主管安德烈·博博雷金(Andrey Boborykin)表示。受打击最严重的是那些在频繁遭受俄罗斯攻击地区运营的新闻编辑室,它们既没有可行的广告市场,也几乎不可能获得读者付费收入。

根据媒体研究人员分析,若2025年缺乏捐助者资金或国家预算支持,乌克兰的报纸与杂志数量可能减少20%,订阅发行量也将下滑25%至30%。

资金中断的风险还在于,可能让意图影响媒体立场与削弱其独立性的资本势力乘虚而入。巴比内茨说,“一些媒体可能会被迫关闭,或被商人或寡头收购。我认为俄罗斯资金将进入市场,而政府的宣传当然也会加剧。”

俄乌战火的另一侧,公民社会也不免遭受重创。从小型进步媒体《切尔塔》(Черта),到国际知名平台“美杜莎”(Медуза)与《欧洲新报》(Новая газета Европа),俄罗斯独立媒体的运营岌岌可危。一旦机构倒闭,这些员工的欧洲居留资格可能随之失效,面临遣返风险。

同样面临挑战的还有致力于选举透明与公民参与的白俄罗斯倡议组织“诚实人民”(Честные люди)和帮助反战俄罗斯人的流亡组织“方舟”(Ковчег)。前者的负责人莉娜·日沃格洛德(Lena Zhivoglod)表示,他们未来将不得不裁员15人,并关闭位于波兰华沙的办公室;后者则将解散一个团队,尽管“与多数 NGO 相比,他们的情况尚称稳定,至少有一半预算来自群众募资”。

报导指出,此类致力于与俄罗斯相关的议题,面临资金风险的组织约有90个

相较于东欧,亚洲的情势同样严峻,朝鲜与东南亚地区的表现尤为突出。

作为全世界极权程度最高的国家之一,朝鲜的人权倡议工作近乎是全世界最危险的。朝鲜人权组织的基金严重依赖NED与DRL资助,尽管他们尝试过多元化,但其他国家政府和政治人物通常对于援助朝鲜缺乏兴趣。

韩国对朝鲜人权组织的援助通常仅在政策利益一致时才会提供,且高度受政府政治风向影响,规模也远低于美国。尽管保守派政党曾经公开支持朝鲜人权状况,但在前总统尹锡悦宣布戒严并引发弹劾程序后,韩国局势再次陷入动荡,反对派民主党政府试图削减对于朝鲜人权项目的资助。这无疑进一步削弱了这些组织从韩国获得支持的可能。

“朝鲜自由”(Liberty in North Korea)警告,在资金完全恢复之前,许多组织都面临规模缩小甚至被迫关闭的风险。

作为东南亚少数民主程度相对较高的国家,泰国接纳了大量来自缅甸与柬埔寨的流亡记者与行动者。仅在湄索一地,就有约300名缅甸流亡记者,其生计在很大程度上仰赖美国援助。根据《卫报》报导,苏妙(Su Myat)的团队便是其中之一。她与湄索的记者网络合作,培训了一小群仍留在缅甸境内的公民记者,持续报导军政府高压统治下的缅甸。她本人也经常秘密越境,从泰国潜入缅甸。

USAID资金遭冻结后,苏妙不得不动用个人积蓄,为团队支付原薪资五成的工资。她对《卫报》记者坦言:“每天一醒来,我就得开始担心钱的问题。”

而为老挝、柬埔寨等国的流亡人士提供庇护的泰国人权基金会曼努施亚(Manushya),则不得不关闭其设于曼谷的九所安全屋。其创始人普拉奇斯特(Pradichit)向CNA透露,他们已经完全失去了2025年的资金,一些核心项目已被迫中止或缩减。那些流亡活动家在离开安全屋后,即将面临生命威胁。

这并非危言耸听。三个月前,柬埔寨前反对党国会议员林金亚(Lim Kimya)在曼谷街头被枪杀

自今年2月到4月,曼努施亚基金会已经在官网四次发起募款行动,目前尚不知效果如何。

还在柬埔寨运营的独立媒体CamboJA同样捉襟见肘。为其工作的翁钦(Uon Chhin)曾是自由亚洲电台的高棉语组编辑,因其在RFA工作的经历遭判间谍罪,被囚九个月。在《纽约时报》的报导中,CamboJA透露当前资金只能运营到六月,为了节省每月30美元的费用,他们停止了办公室的饮用水供应。

媒体本身很少成为被报导和书写的对象,一旦出现,往往面临某些非人力能抵抗的原因。在伊朗、阿富汗尼加拉瓜等民主面临严重威胁的国家,还有很多揭露政府腐败的记者和翁钦一起,被迫呼吸新闻阵地失守下的共同命运。

2025年3月15日,孟加拉国科克斯巴札尔难民营,罗兴亚人在USAID资助计划的招牌旁贩售水果。摄:Mohammad Ponir Hossain/Reuters/达志影像

三、对全球人道主义救援项目的影响

除了缅甸地震救援外,全球各地的人道主义援助,首当其冲遭受影响的是公共卫生健康领域。

旨在应对艾滋病毒危机的总统爱滋病总统救援计划(PEPAFR)在USAID资金被削后陷入停滞。该计划由小布什总统于2003年创立,是历史上单一国家对单一疾病防治投入最大规模的行动。20年来,美国政府已投入超过1100亿美元,挽救逾2600万条生命,并防止近800万名婴儿在出生时感染艾滋病毒。

然而,特朗普政府的举措很可能令这个项目这么多年以来的努力化为泡影。该项目由USAID和美国疾病控制和预防中心(CDC)联合开发实施。特朗普政府不仅暂停了USAID的运营,也终止了CDC与外部合作伙伴的联系。
医学专业期刊《柳叶刀》(The Lancet)发文称,如果美国不恢复对PEPAFR的资助,到2030年,撒哈拉以南非洲地区可能有近50万儿童死于艾滋病相关疾病。

尽管国务院曾经给予PEPFAR项目部分豁免,但由于管理混乱,大部分项目并未恢复运营。美国政府还暂停了对于联合国艾滋病规划署(UNAIDS)的资助。其负责人警告,如果资金援助没有恢复,每天都可能有2000例新增病例,而未来四年将导致额外的630万人死于艾滋病。

在南苏丹,这个饱经战火与贫困的国家,一位名为彼得·唐德(Peter Donde)的10岁男孩已经因资金削减造成的药物短缺,于今年2月底死去。《纽约时报》的专栏文章《马斯克称无人因援助削减而死,事实却远非如此》中写道,他出生时因母婴传染得了艾滋病,曾经因为PEPFAR的援助而幸存。

而在肯尼亚,社区卫生工作者奥德拉也即将失去抗逆转录病毒的药物,这种药物自2009年起由美国政府向肯尼亚免费提供。“我开始想像,或许我将难以看到孩子长大成人、组建家庭。”,奥德拉对《福布斯》(Forbes)的记者

非洲大陆上,像彼得这样的孩子、奥德拉这样的母亲,还有无数。他们面临的威胁不仅来自于艾滋病,也来自疟疾、结核病、禽流感脊髓灰质炎和埃博拉病毒 —— 特朗普政府大幅减少对以上所有疾病的监测、预防与治疗资金。

对于正遭遇十年以来最严重霍乱疫情的南苏丹而言,此举无疑是雪上加霜。国际慈善机构救助儿童会在报告中提到,来自南苏丹东部边境的五名成人和三名孩子在寻求医疗帮助的过程中死亡。他们在高达40摄氏度的酷暑中跋涉,沿途没有水源和药品,只为到达离他们最近的医疗诊所,而原本可为他们提供协助的其他诊所早已关闭。

2025年3月14日星期五,美国罗德岛州,一箱箱花生酱等待被送往世界各地,帮助营养不良的儿童。摄:David Goldman/AP/达志影像

美国还宣布退出世界卫生组织(WHO),理由是:WHO没有正确应对新冠疫情。四年前,特朗普退出WHO的企图被继任的拜登总统叫停。这一回,美国人和WHO都再难有这样的幸运。作为WHO的主要资助国之一,美国退出所导致的财政赤字几乎不可能被任何其他国家覆盖。受影响的,不仅是现有医疗项目与疫苗研究,还有未来的疾病监测系统。美国乃至全球对重大公共卫生危机的应变能力将被大幅削弱

其他联合国机构也未能幸免。2025年2月4日,白宫宣布美国退出联合国人权理事会(UNHRC)。此后数月,联合国难民署(UNHCR)联合国人口基金(UNFPA)世界粮食计划署(WFP)……资助中止或部分暂停的消息如雪花般飞来。

然而,那些可能成为特朗普“政治改革”代价的人,或许来不及理解这一切为何发生。

南苏丹的新产妇阿登·东(Adeng Dong)误以为前来采访的《纽约时报》记者是美资诊所的所长。出于对美国援助的感激,她打算用记者的名字为婴儿命名,却不知道新一任美国领导人已经决定“让这里的妇女在尘土中流血至死”。

同一间诊所的十八岁孕妇阿布克·马卡克(Abuk Makak),腹中的孩子已经来不及在诊所结业前降生。

边境另一边,新生儿和母亲一起在被关停的施粥所旁苦苦挨饿。大洋彼岸,数万箱救命花生酱在仓库里静静等待过期

尽管造成的影响如此深远,美国政府对外援助其实只占当年联邦总预算的1%左右,而非美国人印象当中的“超过三分之一”。其中,用于公共卫生与健康的对外援助仅占联邦预算的0.1%

根据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数据,2024年美国对外援助总额为633亿元,约为军费开支的十四分之一。以对外援助占国民总收入的比例为指标计算,排名最高的挪威约为1.02%,而美国仅占0.22%,在经合组织国家中排名倒数第八。

2025年3月31日,缅甸曼德勒,中国救援队在缅甸一栋倾斜的公寓大楼内进行搜救。图:VCG via Getty Images

四、中国的介入以及可能的后果

缅甸曼德勒地震迄今已有一月。据联合国难民署报告,此次地震已造成超过3000人死亡,5000人受伤。余震不断、资源不足,都令后续救援变得尤为困难和缓慢。美国在国际援助上的退缩,也为其他国家打开了介入与扩张影响力的缺口。

中国和俄罗斯迅速行动。中国向缅甸派出了30多只救援队伍(共计600多名救援人员),并提供了超过一亿人民币(约1370万美元)的援助。而俄罗斯则在震后第二天就向缅甸派出了两架载有60多名救援人员的飞机,后续又补充了超过30吨的救援物资。

但中俄同时也是缅甸军政府的主要武器供应国。2021年缅甸军政府推翻了昂山素季的民选政府之后,两国持续向其提供军事援助。地震发生前,俄罗斯一直试图通过军援换取矿产交易,而中国则希冀能从缅方获得稳定的稀土供应。

由于缅甸军方严格控制国际援助运输渠道,大量物资无法送达实皆等反抗军实际控制的地区,致使当地救援队只能徒手挖掘废墟。中方援助的实际成效亦难以评估

缅甸军政府不仅拒绝了台湾救援队的进入,还限制外国媒体报导,中国环球电视网CGTN与新华社成为少数能从灾区传回现场影像的媒体。印有“中国救援”字样的橙色与蓝色救援服随即出现缅甸各大社交媒体的影片中,为中国博得不少好感,中国借此营造起“负责任”的大国形象。

但与俄罗斯对缅甸军政府的单一支持不同,中国与缅甸反军政府武装之一的“三兄弟联盟”也有联系,曾协力打击电诈集团。北伊利诺伊大学的副教授塔拉菲·丹(Tharaphi Than)分析,在美国撤出援助之后,缅甸少数民族武装部队可能不得不迫于生存压力而考虑与中国合作。

合作一旦达成,中国在调解缅甸冲突方面的话语权必然得到提高。这也与近年来,中国加强国际冲突调解者角色、提升地缘政治影响力的战略目标不谋而合。

2025年3月31日,缅甸曼德勒,中国救援队成员在地震现场搜寻幸存者。摄:Chen Yongnuo/VCG via Getty Images

缅甸并非中国拓展行动的唯一地区。在美国取消对柬埔寨儿童援助项目的一周后,中国即推出了与其内容几乎一致的援助计划。同时,中国还宣布资助柬埔寨的排雷行动、卢旺达的幼儿发展项目,为乌干达、肯尼亚等国捐助粮食,并向尼泊尔的电力计划抛出橄榄枝。

尼泊尔是支持香港国安法的53个国家之一,曾因2024年的中尼联合声明中用“Xizang”取代“Tibet”而引发争议。中方一直将其视为推进西藏发展战略的重要伙伴,并试图通过“一带一路”协作打开南亚格局。《外交官》(The Diplomat)杂志评论指出,尼泊尔曾经为了抵制中国影响力而接受美国对该国电力计划的资助,如今却不得不面对这一决策所带来的后果。

与现任美国政府相比,中国政府在战略上显然“更容易预测”。即便仅仅是为了规避风险,亚非拉发展中国家接过中国橄榄枝的意愿也很有可能增强。更何况,中国早已是非洲最大的贸易伙伴、基础设施融资提供者,以及第二大外国直接投资来源国

不能否认的是,中国的介入的确为这些濒临绝境的国家带来一线生机。但介于国内经济形势疲软,中国能扩大的对外援助空间有限。且与美国不同的是,中国更多提供贷款而非无偿援助。其中部分贷款以受援国的自然资源作抵押,旨在推动中国企业与产品出口。对于一些财政脆弱或高负债国家,过度依赖中国贷款还可能会引发债务危机,例如斯里兰卡老挝赞比亚等国就曾因无力偿还而出现财政困境。

而且,中国的对外援助秉持所谓的“不干涉内政”原则,对于受援国没有资金透明、民主转型、保障人权等方面的要求。相反,中国援助还可能附著打压异议、控制少数族群和加强境外维稳的目的。例如,中国曾要求塔利班驱逐阿富汗境内的维吾尔武装分子,作为提供经济援助的交换条件。

那些致力于民主与人权的组织,也可能成为中国渗透与施压的对象。至少有两家关注中国议题并曾接受美国资助的机构向NPR表示,他们近期接到与中国政府有联系的人士主动接触,对方提出可协助引荐中国资助者。另有一位隶属中国政府的匿名代表建议这些组织,与其批评中国,不如在境内推动“私下对话”,以实现社会变革。该提议被其联系过的组织成员形容为“用资源换取沉默”。

继美国削减对外援助后,英国德国法国比利时瑞典荷兰等欧洲各国同样压缩对外援助预算,为了应对来自俄罗斯的威胁增加军费,或平衡国内财政压力。尽管韩国日本澳大利亚等国有意增援,但对于大面积预算削减所留下的黑洞而言,很可能是杯水车薪。

4月22日,美国国务卿卢比奥公布一项国务院改革计划。提案中最引人瞩目的,是撤销“负责民事安全、民主与人权”的副国务卿办公室,该办公室原本负责在全球推动美国价值观。

民主、人权与劳工局(DRL)也将被裁撤,与人口、难民与移民局(PRM)一起并入新建的对外援助与人道援助办公室。而根据《纽约时报》此前得到的备忘录副本,特朗普政府后续还可能取消对联合国、北约等国际组织的全面资助,撤除美国在非洲的所有业务,并关闭所有驻非使馆。

对于地球上超过半数的人口来说,这场严冬,可能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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