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沙记者日记:你知道一天只有一种食物下肚的感觉吗?

“加沙没有未来了,现在和未来都被摧毁了。人们只剩下一个目标:在饥饿、轰炸和围困中生存。”
2024年5月27日,以色列空袭加沙后造成一片荒芜,大量巴勒斯坦人流离失所。摄:Jehad Alshrafi/AP/达志影像
以色列-哈马斯战争 中东 国际 战争

编按:以色列在加沙的军事行动已进入第9个月。截至2024年6月,根据包括联合国及加沙卫生部等组织发出的多份报告,加沙地带已有超过37,000名巴勒斯坦人丧生,死者中包括大量的妇女和儿童。

“加沙日记”系列由特约记者 Ruwaida Amer 撰写。Ruwaida 是来自加沙的自由职业记者﹑影片制作人;她对我说,虽然她身体已经很虚弱,但在旷日持久,不见尽头的战火中,写作是她的精神支柱。“写作虽然不是食物,可它让我的心智变得强大。我尝试透过写作来维持生的力量,我不想停下来。”她说。

1. 罐头豆

你知道一天只有一种食物下肚的感觉吗?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在战争中经历那么艰难的情况。

我来自加沙南部的哈恩尤尼斯市,今年30岁。战争开始之前,每天下班,我都会上市场采购需要的食材回家:给生了病的母亲买水果、备好生鲜蔬菜煮食照料父亲。我无法一天不上市场,那是我的日常。但战争让我失去了这些日常。

现在,我们每天醒来,都必须思考今天有什么能吃。一个人正常一天要吃三餐,每餐都应该包含基本的食物要素,像淀粉质、蛋白质、纤维。但在加沙,我们处于战争状态,这些都不是定律。

战争在蚕食我们的健康。过去一个月以来,因为边境关闭,救援物资无法进入,市场空空如也。农田被炸成平地,蔬菜也长不出来。没有食物了,我们只有罐装豆,只能吃罐装豆。以前,学校的老师说不应该把它当为主食,因为豆类不好消化,吃多了会生病。罐上的说明书还说它必须要先煮熟,但没有办法,我们没有煤气了,生火又需要时间和精力,我们必须得直接吃了。也许我们都还算幸运的,起码还没得胃溃疡。

2024年5月24日,以军在加沙南部拉法(Rafah)进行军事行动前的市场。摄影:Abdel Kareem Hana
2024年5月24日,以军在加沙南部拉法(Rafah)进行军事行动前的市场。摄影:Abdel Kareem Hana

我很讨厌别人问我“想吃什么?”,因为如果可以选的话,我早餐肯定会吃百里香和奶酪,午餐吃炸土豆或番茄,晚餐再跟早餐一样。我还想吃肉、鱼和鸡,这阵子,我常常怀念9年前经常去的餐馆......但这几个月来,除了罐头,我都没有吃过别的食物。“我们今天有什么能吃的?”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但其实每个人都知道答案,因为不是小扁豆就是豌豆,全都是罐装食品。

这是一场饥荒,我们正在经历饥荒。我看著自己一天比一天瘦下去了。我没去秤重,但我感受到我人变得好轻好轻,体重大扺只剩下45公斤。这对身高1.72米的我来说,真的太轻了。我变得非常瘦弱,免疫力弱得几乎无法抵抗疾病。有时候得了流感,我还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康复。

我总是想到姐姐的孩子们,他们才五岁和三岁,是完全无法忍受饥饿的年纪。我的侄女丽塔尔,今年五岁。以前,她的母亲总是为她做喜欢的饭菜,有时候还会从餐馆买快餐;我还记得她总是问起店里的一些东方甜点。她才那么小,整个人生中只享受了那么一点点美好的时光,然后就要面对饥荒了。对我们这些已经三十岁,度过了最美好时光的人来说,真的很不忍。我们只能一直等,一边为孩子们提供食物,以免他们生病,一边等边境开放的消息。

每天,我们都抱着侥幸心理,去市场看看是否能找到不同的东西,但其实市场什么都没有。我们甚么都缺:食物、干净的水、衣服、鞋子。我们打电话给在加沙其他地区的朋友问:你们那边市场有什么东西吗?可以买到不同的东西吗?但我们大家都一样,只有罐头。

事实上,我们能聊上电话已经很难得。战争的时候,身边全是轰炸声和军事破坏,我们通讯不好,总是断断续续,但我们还是在电话坚持聊上了整整一个小时,互相分享抱怨诉苦。我们尽力倾听对方。

今年65岁的乌姆贾布,是我母亲的朋友,就住在我们旁边。战争爆发前两个月,她摔倒了,腿部骨折。目前她还在康复,需要多吃一些含钙质的食物,但战争爆发以后,大家都只有豆子。乌姆贾布不喜欢吃罐头食品,她想吃水果和肉,想喝牛奶和酸奶,也想吃甜点。于是每周她都来我们家问:你们有什么吃的吗?有在市场买到什么了吗?她叮嘱我哥哥,如果看到有食物一定要买给她。

乌姆贾布是一个孤单的女人。她丈夫在六年前去世了,二人没有孩子,她一人独居。腿骨折以后,她走不了太多路,也去不了市场,身体变得非常虚弱。有时候,她说她的丈夫很幸运,没有经历这场艰难的战争。不像现在的她,连自己温饱都顾不上。

2. 宰牲节

6月,是我们伊斯兰教的宰牲节(Eid al-Adha)。在这个月里,我们会买各种肉类,准备很多美味的烧烤肉和巴勒斯坦菜肴,如倒扣饭和法塔。完成仪式之后,我们家会分到一大块超过40公斤的牛肉。在宰牲节的第一天,我们会去拜访亲戚和朋友,分发这些肉。亲戚们会用这些肉做节日大餐。每次父亲拜访亲戚回来,都会提到他们对拿到这些肉有多高兴。

在接下来的两星期,我们每天都会用这些肉做不同的菜,我姐姐和她的朋友会来家里作客,她还千叮万嘱必须等到她们来才煮肉。她的朋友总是赞叹我们煮的食物很好吃,肉也非常美味。每一年,我们在等待这个宰牲节,跟家人一起享受快乐的相聚时光。

2024年6月16日,以色列对加沙汗尤尼斯的袭击和封锁仍在继续,巴勒斯坦人聚集在被摧毁的建筑物废墟中进行宰牲节祈祷。Ali Jadallah/Anadolu via Getty Images
2024年6月16日,以色列对加沙汗尤尼斯的袭击和封锁仍在继续,巴勒斯坦人聚集在被摧毁的建筑物废墟中进行宰牲节祈祷。Ali Jadallah/Anadolu via Getty Images

但如今,这一切都成了回忆。

今年的宰牲节都快到了,但市场依然空无一物,没有肉类、蔬菜和水果。每当想起我们不能过的节日,我总是感觉沮丧抑郁。

我曾经希望以色列会允许救援物资进入加沙,但现实并没有。

在宰牲节的那个早上,我六点就起床了,但我听不到清真寺里人们祷告的声音。醒来以后,我对家人堆起笑容,说一些好听的话,试图减轻他们的痛苦。战争中大家都被迫离开了自己的家,今年我们也没有任何来客了,昔日的欢笑声换成不断的轰炸。在没有肉和食物的宰牲节,我们只能继续忍受饥肠辘辘,日子就像平日一样,没有任何变化。

以往,父亲每年都会带上肉去探望姑姑们。但今年不只肉没有了,姑姑们还在战争中失去了家园,散住在不同的帐篷里。不过父亲还是想在宰牲节期间和大家一起过,于是尽管没有车,他仍然坚持走路去看望她们。我看到父亲的脸上充满阴霾,他很难过。

姑姑瓦法跟我很亲近。一次,我去帐篷探望她时,看到她的身体因营养不良显得疲惫和虚弱。她告诉我,她已经厌倦那些罐头食品:“我的肠胃不好,我受不了了,我宁愿吃白面包,也不想吃这些罐头食品。”她告诉我,她不想再生火煮豆子了,但她别无选择。她有10个孙儿,他们都要吃饭。但姑姑又告诉我,那些孩子都在抱怨每天吃重复的食物。

在外头,一些年轻人在不同地区给流离失所的人免费分发热食,这是在战争前从没有发生过的;而就算有,一个月也只有一次。事实上,这些食物都是一些罐头食品和米饭、面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对一些没有钱的,流离失所的人来说,他们的孩子至少可以来填饱肚子。

个人而言,我不喜欢也不习惯在这里拿食物,这是我的尊严。但我尊重那些索取食物的人、尊重那些在街上大叫着说自己饿了,想要食物的人。在加沙,有超过5000个儿童因饥饿而营养不良。试想像如果你是一位母亲,这是喂养孩子唯一的办法,而他们已经因为不断的轰炸声而睡不着觉了,为什么还要让他们挨饿?
换转是我,我也会这样做。

只不过,我还有减轻痛苦的方法,让日子好过一些。偶尔我会打开手机,翻看里头那些生活的小片段。我不喜欢摄影,但我记录了很多有趣的瞬间:例如,我和我姐姐下班后出去吃饭,或者是从餐馆给家人带好吃的回家。当我在看这些美好片段的时候,我的心情变好了一点。我多希望这些日子能够再次回来。

2024年5月24日,以军在加沙南部拉法(Rafah)进行军事行动前的市场。摄影:Abdel Kareem Hana
2024年5月24日,以军在加沙南部拉法(Rafah)进行军事行动前的市场。摄影:Abdel Kareem Hana

3. 我们被世界忘记了

适应战争生活并不容易。我们要面对许多冲突,包括互相争夺食物。饥荒,是我们正在面对的另一场战争。加沙北部的情况很严峻:人们找不到食物,被迫吃动物饲料,还有人开始煮树叶吃,数十人死于营养不良。但加沙南部之前的情况不一样,市面上一切都可以买到。有一些罐头食品或稀有食品,您不知道它是如何出现在市场上,可能是一些商人藏起来了,在危机的时候才拿出市面。

但是饥荒不会因此结束,相反物以罕为贵,当人人都想拥有它时,物价比起日常高出五倍。

在加沙,人们会为过好的未来而存钱。有人想为了住得更舒适,存钱装修家里,有人存钱让儿子结婚用,还有人存钱为了让女儿读医,将来当上医生......但在战争期间,大家的梦想都一一被摧毁,生死关头,大家都把钱花在了食物上。是的,这就是我们在加沙所受的苦难。

加沙没有未来了,现在和未来都被摧毁了。人们只剩下一个目标:在饥饿、轰炸和围困中生存。两天前,朋友的妈妈告诉我,她把子女存来结婚用的钱全都花掉,换来一些劣质罐头、蔬菜和饮用水。她满怀怨恨地说,作为母亲,每每目睹自己的子女为生存而挣扎挨饿,真的很心痛。事实上,她已经不只一次从加沙北部徒步到尚有食物的南部。每一次,她都会仔细地找安全的地方待上一段时间,然后和家人再出去寻找食物。

但自从以色列进攻南部的拉法(Rafah)以来,原本给援助物资进入的过境点都关闭了,于是南部地区也开始出现饥荒。我们开始觉得,我们被世界忘记了。因为我们没有价值,所以没有食物,所以逐渐死于饥饿。

4. 加沙的未来

以前的我,总是在早上5点开始工作,直到下午3点才休息。之后我当上影像记者,继续在另一个领域工作,在加沙美丽而温柔的故事之间穿梭。我从不抱怨累,也从不觉得饿。如果有一天我累了、不想工作,我还是会继续找不同故事去报导,就像一只蝴蝶孜孜不倦地在果园里飞舞。

为了不让爱我的人担心,我总是小心翼翼地不展现疲态:我和妈妈谈论她的健康、食物;以往,因为姐姐比我瘦弱,我也常常去药局给她买来一些刺激食欲的东西,让她多吃下家里的食物......可是现在,我俩角色交换了。我变成了一个瘦弱的人。每日我都尽量多睡几个小时,因为我已经变得非常虚弱。

我的工作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完成。我需要精力去思考采访,去写故事和讲故事。但我们没有食物了,我再没有精力去工作。家人常常说我变得很瘦,一对大眼睛突了出来。但事实上,他们和我一样,生活在同样的环境里,也许他们比我好一点,还可以吃下一点罐头,但我已经无法吃下去了。

2024年5月7日,一名巴勒斯坦男子逃离加沙汗尤尼斯中部拉法后,从被毁房​​屋的废墟中收集家具。摄:Ahmad Salem/Bloomberg via Getty Images
2024年5月7日,一名巴勒斯坦男子逃离加沙汗尤尼斯中部拉法后,从被毁房​​屋的废墟中收集家具。摄:Ahmad Salem/Bloomberg via Getty Images

但这种情况也不只我一个。有同事跟我说:“我瘦了很多。”他说如果我们见面时,我一定不会认出他。还有一个同事,以前常跟我们开玩笑说她减肥不成功,因为她太爱吃东西了。但在战争期间,她给我打了好几次电话,一直在笑,说她瘦了很多,饥荒让她减掉了很多体重。但她告诉我,她永远无法像我那么瘦。是的,她是对的,我已经这样子了,无休无止的战争冲突,我的健康每况愈下,已经很难恢复了。

在加沙,我们现在经历的是一场食物的斗争、水的斗争,还有一场场在轰炸中生存和克服无间断爆炸声的斗争。也许我是幸运的,因为我还能写下所感所想。写作虽然不是食物,可它让我的心智变得强大。我尝试透过写作来维持生的力量,我不想停下来。而事实上,从战争开始到现在,我从未停止过,我还在努力,还有很多很多故事和冒险事迹,想要告诉世界。

我们的生活已被尘土瓦砾堆埋、我们未来已经被灰尘盖得模糊,但我们却要在那个未知的未来努力生存,生长新的希望。

我希望世界还记得加沙,不要忘记我们这些正在挨饿的人,不要将我们的情况习以为常。

讀者評論 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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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補充:根據《奧斯陸協議》所提出嘅兩國方案,其實都在執行,約旦河西岸地區已經交由巴勒斯坦解放組織(法塔赫)管制,是加沙地區嘅統治者哈瑪斯一直在破壞和平,長此以往,中東地區永遠都不會有和平,除非哈瑪斯政權被消滅。
    順便講一下本人觀點:我希望是次戰爭,以色列必須完全佔領加沙地帶,並且肅清所有哈瑪斯成員,一日無法達到,一日不撤兵,可以佔領一個月,兩個月,又或者一年,兩年甚至10年你啊,20年。

  2. 回應「面壁人」:我認可呢為「吹笛到天明」嘅網友嘅觀點,雖然講得有D直接,但的確係事實。唔好忘記,呢個政權係加沙嘅選民自己選出來嘅,亦唔好忘記,是次戰爭由哪方挑起,是否還需要我向你展示2023年11月哈瑪斯成員在攝影機面前姦屍並全球直播的畫面?是否需要我提醒你一句:哈瑪斯已經係一個恐怖組織?
    我承認今次以色列已經殺死好多人,但唔好忘記,哈瑪斯呢種兵民一體嘅體系,只能讓更多平民受害,更何況被虜走嘅人質,亦交由加沙嘅普通平民看管,呢D人,可以前一分鐘都係平民,後一分鐘就變成殺手。
    可憐嗎?我覺得係可悲。如果要算帳,請找哈瑪斯;如果要解放,請推翻哈瑪斯政權。

  3. Rebeccalee,不知道你是從哪一行字讀出來“美好生活”四個字的,這種仰視視角下的,莫名其妙的對比,真讓人反胃

  4. 開戰前:以色列快解除封鎖!加沙就是露天監獄,沒有希望的悲慘之地…
    開戰後:以色列破壞了我們的美好生活,讓我們餓著了…

  5. 哈马斯尽快投降吧🙏

  6. 难过,希望世界上没有战争

  7. 非常受震撼的记录文字。祈祷苦难能早些结束🙏

  8. Typo: 打多了「不」字

  9. banshee,在以色列的七十多年法西斯政策下,哈馬斯除了「不反以」,能有甚麼選擇?難道「親以」?「親以」的下場,就是現在的巴勒斯坦自治政府一樣,似足以前的滿洲國。

  10. 谴责以色列不顾平民伤亡没问题,但一句不提哈马斯长期的反以政策和2023年的无理由直接袭击,对这类人实在同情不起来

  11. 活下去🙏🙏🙏

  12. 端留言欄竟然有這種昧於歷史的狹隘言論,神奇

  13. 怎麼會有這麼蠢的言論,還「見樹不見林」,WTF?但凡有基本的歷史知識也知道不是如此

  14. 讀到樓下的膠論,令人無言……巴勒斯坦人本身就當年以色列立國的難民後裔,在情在理,都無可能與哈馬斯「劃清界線」:
    1)以以色列的法西斯政策,在毫無武力的情況下,巴勒斯坦人死得更快。他們不可能放棄唯一的武力——哈馬斯。
    2)老老實實,稍為知少少巴勒斯坦歷史,都知係英國製造出來的「大頭佛」,還說「救濟」……

  15. 以色列長期封鎖加沙,淨係呢次都已經殺了幾萬平民,包括咁多細路,仲講咩救濟糧,發完夢末
    問香港人點解反抗佢又話極權,人地面對極權原來又唔反抗得
    小朋友無野食都仲可以叫人「繼續餓著」
    賤格兼白癡,蠢人做唔到好事

  16. 下面的留言究竟是低能還是沒有同理心的明證?or why not both?

  17. 不要見樹不見林。想想為什麼活不下去呢,當地居民為什麼不大規模抗議哈瑪斯呢?個人看似無辜,也是整個社會結構的一份子,既然無法或不願意出逃、也更不會與哈瑪斯劃清界線,那就只能默默忍受了,等著你們的哈瑪斯崩潰,再去排隊領以色列和西方的救濟糧吧。對了,知道你們吃了也不會感恩的,還是會繼續仇恨給你們救濟糧的人。繼續餓著吧。

  18. 看了非常难过,但是又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