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2024台湾大选白热化,明年1月13日,台湾将选出新一届总统、副总统以及113席的立法委员。在此次大选中,先有蓝白合的在野整合协议,而后破局,然而在过程中,包含国民党总统候选人侯友宜、民众党柯文哲,甚至是原欲采取独立参选的郭台铭等,多次前往台湾多县市拜会地方派系要角,也出现地方派系“多方押宝”的现象。
例如,上半年多次公开力挺郭台铭的彰化县议长谢典林,在8月初宣布退出国民党,此前,他曾连续二日陪同郭台铭与柯文哲拜庙。谢典林的胞姊谢衣凤,为现任国民党副秘书长、现任立委,并在本届大选中争取连任,其对手为前北农总经理吴音宁。其母郑汝芬曾任国民党立委,谢家为彰化地区具有深厚政治实力的地方派系,此次大选,谢家亦被认为是“多方押宝”。
即使,在总统的层级上,地方派系的影响力相对有限,但从区域、不分区立委,以及县市乡镇市首长、县市议员依然难脱派系的影响。
我们可以这样理解:“地方派系”原是中性词汇,只要有政治,就会有派系。然而当地方派系成为垄断地方政治资源的团体,并透过恩庇侍从体系进行利益交换,其所冲击的,更是台湾民主社会的根基。尤其,在地方派系与中国统战系统结合下,亦成为台湾当代地方政治的难题。要如何突破这样的困局,作者提出“找回中介阶层”作为行动策略;此前,我们得先从台湾的日本殖民时期开始,认识地方派系的起源以及演变。
在台湾的选举当中,有一个相当重要的关键词,就是“地方派系”。除了总统大选受地方派系影响较小之外外,从分区、不分区立委、县市乡镇市首长、县市议员及乡镇市民代表的选举,都跟地方派系有很大的关系。为了避免造成理解上的误会,本文会用偏向历史及理论的方式来解析。
过去我曾任彰化县溪州乡公所机要秘书近三年,今年也合著出版《台湾地方政治读本》一书,对于基层政治有些微的心得。在此,本文将以台湾浊水溪流域两岸的地方政治现象,来解析选举与派系的关系,并跟读者们讨论,如何突破这个桎梏。
首先,先探讨地方派系的定义:在人类社会当中,“拉帮结派”是正常的现象,任何团体里面都会有次团体,而次团体的结合运作,也都是仰赖人情义理之间的交换关系,所以“地方派系”原本是一个中性的词汇:只要有政治,就会有派系。
而地方派系之所以要强调“地方”,是因为台湾在1960年代以前,还是个以农业为经济主力的社会,都市化程度不高,交通运输也不发达。在这样的情形下,整个社会就近似于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谈到的“差序格局”。费孝通的观察是:“(农村)在团体格局里个人间的联系靠著一个共同的架子;先有了这架子,每个人结上这架子,而互相发生关联。”简单来说,就是人情义理先于现代国家法治、私领域的关系远大于公共事务。
在人情义理至上的乡村社会,形成了一种“道德经济”,特别是台湾这样的移民及小农经济的社会,因为劳力密集,几乎所有工作需要仰赖人与人之间的交换协助,所以最终万事万物都有一套不成文的道德秩序,都可以用地缘血缘、人情义理来衡量。
而这个概念,在19世纪的台湾农村算是通则。到了日本殖民时代,台湾人虽然已经被动接受了“国家”及“公共事务”在私领域之上的现代观念,但还是有许多台湾总督府无法控制到的、十分细微的日常政治部分,还是必须仰赖传统的道德经济系统来处理。
所以,总督府除了透过强势的警察制度来控制台湾社会之外,还需要“地方头人”,也就是各地的地主仕绅来协助治理,因此许多地主仕绅就被赋予“保正”、“甲长”等职务,类似于现在的村里长。地主仕绅除了收取租金、出任公职之外,还必须担任“公亲”的角色,负责解决各种家族问题、人情纠纷。这样的文化,到了国民党统治时期,逐渐变成了地方民意代表请托、关说的“选民服务”。这也形成了台湾地方派系的基本格局。
战后地主仕绅的没落
土地改革排除了原先在日本时代作为政府及佃农中介的地主阶级,让国民党政府更方便于实行极权的社会控制。
但是,光是道德经济的观点,并不足以解释:在民主化、现代化之后,地方派系为什么还是这么强势?这就要另外从二战后的二二八、白色恐怖、“国民党恩庇侍从体系”,以及农产业衰落来说明。
日本时代,台湾的农村土地大多集中在大、中型地主手上(以及各地的制糖会社),地主掌握了农村的经济,同时也掌握了地方话语权。1949年,台湾进行土地改革前夕,全台农民将近六成是佃农与半自耕农(佃农就是没有土地的农民、半自耕农是即使有土地,但还是要租地来种田养家活口的农民)。
而当时的地主阶级,以及医生、教师等中产阶级,集合成新兴的社会菁英网路——总督府优先培养殖民地的医疗及教育专业人才,因此直到今日,医生、教师在老一辈人眼中,威望还是很高,还是会有人用日语称呼他们为“先生(せんせい)”。
1920年代带来台湾文化及政治启蒙思想的“台湾文化协会”,就是由这一批菁英所组成。例如,文协的精神领袖林献堂是中部数一数二的大地主,而北部的蒋渭水是医生、台南的蔡培火、简吉(农运领袖)原本的职业是老师、彰化的赖和、李应章也都是医生。大抵上台湾在1920年到1940年代,社会上的中流砥柱不出这群人。
但是1947年二二八事件爆发,台湾有大批社会菁英惨遭国民党屠杀;许多年轻人不满国民党暴政,私下支持中国共产党,进而引发1949年后,国民党的“白色恐怖”大清洗,异议人士几乎被扫除一空,战前诞生的一批现代知识菁英,多数就此隐遁、噤声。
另外在1949年前后,在国共内战的背景之下,国民党政府全面实施“土地改革”,透过土地改革,将地主土地大量释放给佃农,带来几个重大影响,彻底改变了战后台湾的经济、政治生态:
第一,地主阶级的消失。经过土地重分配后,地主一夕之间失去了大量收租的土地,等于失去了对于农村的掌控权。虽然国民党有将四大公营公司的股票配给地主(注1),但多数地主并不熟悉工商业经营,所以多数地主依旧在经济上损失惨重,政治话语权也一落千丈。
再者,自耕农变多。土地改革之后自耕农突破六成,几乎每户农家都可以分配到一块小小的土地。如此一来,每个农民都掌握了一小块零细土地,让这些小农户士气大振,不但提高了生产效率,也消除了战后农村的不安及动乱。
不过虽然小农们摆脱地主控制,却很难集合起来议价或决定市场产销。而此时政府透过农会制度(国家高度控制的农民团体)以及粮食制度(国家以不平等、强制的方式向农民“换取”大量粮食),完全控制了农业经济。
以及,农民遭政府剥削。土地改革之后,佃农拥有了土地,成为“微型地主”(拥有土地不足一公顷,难以透过农业养家糊口)。因此虽然农民士气大振,但政府同时以“随赋征购”、“肥料换谷”等制度向农民征收稻谷,导致农村虽然生产力提高,但农民仍旧贫穷。直到1960年代末期,加工出口区设立后,大量劳动力流向城市边缘,农村大量青壮人口消失,传统的社群秩序也随之衰颓。(注2)
总而言之,土地改革排除了原先在日本时代作为政府及佃农中介的地主阶级,让国民党政府再也不必透过地主,就能直接掌控所有的农户,更方便于实行极权的社会控制。并且利用政治上、经济上的高压手段来剥削农民,将劳动力挤压到工厂去,虽然造就“经济奇迹”,但农村却与日衰颓(无论在经济上或者文化上)。相对地,传统地方仕绅的影响力就更加式微。
李应镗及仕绅们的故事
“遇到这种土匪政府,祖先财产要怎么保得住?”
上述历史背景可能比较抽象,接下来举一个西螺仕绅李应镗的故事,可以作为经典的案例:
台湾的浊水溪中段(注3)由于河面宽阔,非常难以造桥,所以日本人在兴建南北向的铁路纵贯线的时候,只能从东侧的二水绕过去,这也影响到了西螺及北斗日后的经济发展。在日本时代,浊水溪两岸仕绅不断请求政府兴建大桥,但由于工程浩大、所费不赀,所以日本人在1930年代末期初步兴建了桥墩之后,就因为东亚战争下经费短缺而停工。
西螺当地有一名仕绅李应镗(注4),在1948年至1951年担任西螺镇长。当时他在镇长任内,不断请求政府恢复大桥工程,解决当地南来北往的交通问题,不过当时政府财政窘迫,无力负担造桥经费。后来李应镗直接写信给“美国经济合作总署中国分署”(ECA)请求美援,获得美国应允资助,蒋中正也同意兴建(注6)。西螺大桥终于在1953年1月完工通车,为当时欧亚大陆最长的公路大桥。
完成这一项伟业的李应镗,就是日本时代典型受过现代化教育、学养兼备、且对乡里充满责任感的仕绅。不过根据李应镗的女儿李雅容所写的《西螺大桥:我的父亲李应镗》一书。二战争结束后,家族陆续遭到征购大户余粮(强制跟地主征收稻米)、土地改革等经济压迫,导致家中原有100多甲(1甲大约等于1公顷)的土地,被征收到只剩1.5甲,使得李家陷入经济上的困难。
李雅容说,李家土地被政府收走后,只换来实物债券及四大公司的股票(1股10元)。实物债券就是可以每年领到稻谷,但没什么价值。李应镗是经济系毕业,认为股票是重要的资产所以没有出售,但除了台泥之外,其他公司的股价直落,李应镗过世之后,股价剩下原先的一半,大约5元左右。李雅容形容当时状况:
等到父亲领回了一堆形同废纸的实物土地债券和股票,阿嬷当场昏倒。经过急救醒来后,嚎啕大哭,老泪纵横:“遇到这种土匪政府,祖先财产要怎么保得住?”(台语)
除了经济上的压迫外,李应镗也面临了政治迫害。西螺地方人士因为在二二八事件时参与了攻击虎尾机场的行动,许多青年仕绅被逮捕。李应镗冒著生命危险与军方沟通(嘉义仕绅陈澄波,因为与军方谈判而惨遭枪杀),营救出不少乡亲。但经过二二八之后,原先的西螺镇长廖万来因余悸犹存,不愿再参与公众事务,所以后来乡民代表们就强推李应镗接任镇长。
1951年,白色恐怖最肃杀的时期,李应镗因为不愿意把镇长宿舍出借给军官,遂遭诬陷,被指控与廖文毅共谋(注5),遭保安司令部逮捕监禁,西螺也有十余人遭到牵连。其妻陈劝四处奔走,包括向李应镗的旧识,台湾省议长黄朝琴、省副议长李万居、蒋纬国(蒋中正养子)等人求情,终于让李应镗交保返家。但李应镗身心俱疲,后来向子女失望地说到:“离开台湾,越远越好!”
在经济上与政治上双重的压迫之下,像是李应镗这样的地主仕绅阶级,对于国民党统治十分失望,许多人要不就是隐居遁避(例如林献堂远走东京);要不就是退出政坛,认真经商;要不然就是继续担任公职,但不再从事任何政治及社会运动。因此在党国威权体制之下,原本的地主仕绅阶级逐渐退出地方的公共领域,直到1980年代之后,传统地方菁英的影响力几乎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恩庇侍从体系”下,与国民党合作的土豪劣绅。李雅容透过父亲的视角,描述了这个戏剧性的过程:
国民政府接收台湾之后,贪污、腐败,无法收服人心,更无法获得地方仕绅支持。于是开始在各地培植角头势力,以对抗仕绅阶级。当时西螺有一江湖人士林X权,就是国民党大力栽培的代表人物。
传统仕绅式微,西螺政坛就遭到角头黑帮染指。例如韩国瑜的岳父、西螺出身的前云林县议员李日贵,就是因挖采浊水溪砂石而崛起;而国民党籍的西螺镇民代表会主席林马义也是黑道角头,长期组织帮派、鱼肉乡民,终于在2012年遭警方逮捕。这些案例可能都是云林地方派系的冰山一角。
西螺镇不是孤例,浊水溪的北岸,彰化二林的“林派”(注7)开山大老林炉,虽然在地方上极有影响力,但根据其子林仲垚回忆,国民党情治人员天天到他家泡茶,监控林炉,因此林仲垚对政治十分恐惧,所以后来转到银行界服务。
彰化北斗也有殷实的林氏家族(连战的姻亲家族,林伯奏娶了连横长女连夏甸)。家族成员也非常积极参与公共事务。例如林伯廷曾经参加过台湾文化协会;林伯余曾任四届台中州协议员、北斗区长;林文腾曾担任北斗的二二八处理委员会总务部长等等。但是战后基于上述政治与经济因素,北斗林家转向商场或低调从政。
而北斗邻近的地区溪州乡,因为台糖总公司从1955年至1970年迁移至本地,搬来了诸多高阶的糖厂人员,带动了地方经济发展,溪州街上出现了许多电影院、餐馆及旅社,乃至地下经济。溪州人谢言信就在这样的荣景下,从“街头”起家,经营起瓦斯业及其他地下经济产业,进而在1980年代选上省议员、成为一方之霸。
其家族第二代,如媳妇郑汝芬当选国民党籍区域立委、孙子谢典林成为彰化议会议长(30岁就当上议长)、孙女谢衣凤继承郑汝芬位置成为现任立委,并在此届大选与前北农总经理吴音宁竞选连任。家族还经营地方的有线电视系统(垄断的)、瓦斯业、房产业、地下经济等事业,甚至还跨足教育,承包了北斗的社区大学。
战后整个政治经济发展过程让土豪谢言信崛起,谢家取代了北斗仕绅、通吃黑白两道,成为彰化南部最大的地方势力。
地方派系的人情交换与寻租
政治人物可以将公共利益、公共财调换成“私人关系”,并且将此利益私下回馈给自己桩脚,桩脚再以金钱或社群动员作为回报。
在都市、直辖市长大的年轻人,或许很难理解地方派系的金权手段。但直言之,只要在政治经济发展上有很多模糊地带,地方派系就能透过“寻租”(rent-seeking)的方式,创造出“超额利润”。例如台大社会系教授陈东升所写的《金权城市》一书,就是描述80、90年代台北汐止地区,因为都市计划变更而出现的超额利润,进而产生各种政商、黑金勾结炒作土地的现象。
黑道会透过暴力,去占领具有超额利润的事业,这很好理解。但白道(政治人物)呢?政治人物可以将公共利益、公共财调换成“私人关系”,例如民代透过关说、施压改变公共政策,并且将此利益私下回馈给自己桩脚,桩脚再以金钱或社群动员作为回报。
浊水溪因为水流湍急,容易淤积,所以以前浊水溪河床的砂石是“天然黄金”,是品质相当良好的营造业原料。许多“有势力”的角头,都会在河床两岸挖取砂石来牟利,前述韩国瑜岳父就是一例。而中下游的彰化县在全面禁止采砂之后,上游的南投县仍然因为有清淤防洪的需求,还是有大量业者在采砂,县府规定砂石业者要缴交回馈金,作为县内学生免费营养午餐的经费来源。所以南投的砂石业者,对于县政府有很大的影响力,甚至前国民党籍县长林明溱,其机要秘书就是由砂石业相关人士所担任。
再举个彰化溪州乡的案例。当时有一个民进党籍的村长,他家里的生意因为劳资纠纷,不断遭到彰化县政府劳工处稽查。村长不堪其扰,就来找乡长、秘书陈情,但基于法治原则,首长也不能阻止公务员依法行政。后来村长很不满民进党的“效率”,就去找国民党的县议长、谢家第三代的谢典林陈情,结果没多久就“处理”好了。过不久,村长就在选举当中,倒戈到国民党阵营去了。
这还是个很小的案子,溪州乡还有更多荒谬的故事。例如说在90年代,国民党籍的溪州乡长为了处理垃圾问题,在浊水溪河堤内(河床上)盖了一座垃圾掩埋场。这座垃圾掩埋场由乡公所经营,除了乡内垃圾之外,也会收外地的废弃物,并收取处理费。
当时一车车的卡车载著不明来源的废弃物进到掩埋场,管理员在过磅区收现金,且没有列入公所帐目中。外人只知道当时乡公所变得非常有钱,乡长还帮每个员工订制了西装外套。后来住在附近的居民发觉很多运来的垃圾是不合法的事业废弃物,发动抗争,强迫乡公所关闭掩埋场,但乡公所并没有被调查、也没有公务员受到惩罚。
当时收受不明废弃物来营利的乡长吕炉山,属于谢家的派系,后来一路高升,当到彰化县农田水利会会长。
从此掩埋场就这样弃置、没有经过正常的处理、复育程序,在浊水溪河床留下了一个超大型的“垃圾天坑”。每一次台风,垃圾场的污水就很有可能溢流出去,但是否会造成环境污染,没有单位有能力、有意愿处理。而2008年左右,当时立委,谢家的郑汝芬提出复育计划,但当地居民不放心让谢家处理,所以反对计划,就停摆至今。2017年的时候,垃圾场还发生大火,燃烧了超过一个礼拜,黑烟臭味飘散了半个彰化。
后来民进党籍的乡长黄盛禄,为了彻底解决掩埋场问题,就想到将六公顷垃圾掩埋场整理成太阳能发电场。一来可以发展再生能源,二来可以透过售电的利润来整治垃圾场。不过乡公所邀请了许多光电厂商来研究,许多专业大厂因为考量地点条件不良而打退堂鼓。最后终于有一间光电厂商愿意承包,他们私底下打电话给乡长:“让我们做,我们给你五百万。”乡长听了吓了一跳,赶紧拒绝厂商,从此之后他就不愿意再提光电场的计划。
后来乡长跟我表达他对现况的不满:“乡长要捞钱真容易啊。你看其他乡镇都在改LED路灯,每根乡长都抽成,全乡上千盏路灯他可以赚多少?”
不只是政治人物自己赚钱,一般地方派系,也会让这些利益“雨露均沾”,例如透过围标工程,指定特定厂商得标,让底下党羽也可以分到好处。这就是占有公共资源,把利益变成私相授受的过程。不只是台面上的地方派系成员可以分得好处,一般民众也可以因为得到各种公共财的回馈,进而支持特定政治人物。
例如溪州乡水尾村因为有焚化炉,每年回馈金可以分到一千多万,亲国民党的村长就透过分配回馈金的权力,垄断了地方的话语权。例如他可以透过回馈金,招待乡亲出外旅游来换取支持。而村里比较亲民进党的“社区发展协会”并不同意村长的做法,经常与村长派争执,每次开村民大会时,更是剑拔弩张到需要警察在现场坐镇。这座人口才一千多人的小村庄,村里就分成两个水火不容的地方派系。
或许会有人疑惑,这些利益要如何转换成选票?政治人物虽然有笼络选民、贿选行为,选民可以收钱但不投票给他啊?
地方派系因为长期把持公共事务,对于乡里的人情网络、社群结构非常熟悉(甚至比你都还熟悉)。派系的基层人员,如村里长、宫庙委员、基层公务员,因为经常在社区走动工作,协调大小事务,所以对于家户状况都非常清楚。地方派系会透过这些基层人员去清点人头,哪一户有几票、政治立场为何?他们都可以摸得相当精准。
比方他们知道A户是对手的铁票,就不会向A户买票;他们会向没有立场的B户买;或者自己人的C户买票(确保C户选票一定会投给自己)。而且买完票都会有秘密清册,会依此派人在投票所周围“点名”,确保每个投开票都会开出买来的票数。
例如溪州某位长者跟我分享:今年8月北斗镇长补选的前一个礼拜,有地方桩脚跟他聊天,说“清点”地差不多了,你们民进党的候选人能拿到2XXX票。结果投票结果出来之后,长者吓了一跳,因为最终票数跟桩脚计算的几乎一致。
地方派系将公共财转换成人情义理,乡民再透过选票回馈给政治人物,数十年发展下来已经是坚固的网罗,牢牢掌握著地方政治,选举反而成为一种“合法化”、漂白的管道。
而近十多年来,由于中国崛起,国台办的政治、经济影响力都渗透到农村地区当中。许多统战活动都以经济、文化交流之名,透过地方派系、宫庙组织来运作。因此地方派系与中国统战系统的结合,又形成当代地方政治难解的困境之一。
把中介阶层找回来
真正的关键是地方中介阶层的衰退。
因为地方派系都是用人情交换的方式在控制选举,所以层级越高的选举,对于地方派系就越难掌握。例如总统及县市首长选举,因为选区太广、利益太杂、人头太多,而且会有很多人返乡投票,这些都是派系无法掌握的变因。所以像是溪州乡,乡长、议员、代表、村长等基层公职,多数都会由国民党包办,但在总统选举方面,民进党蔡英文就可以拿到六成以上选票(2020年蔡英文于溪州乡得到62%选票)。
在外地的年轻人,因为平常没有跟地方派系往来的人情基础,地方派系也没办法清点到他们的人头,所以返乡投票的人一多,选举结果就很可能“翻盘”,这也是2014年地方选举民进党可以获胜的原因之一。
不过,不可能每次选举都遇到像2014年三一八运动、2019年香港反修例抗争那样的契机,地方政治要彻底改变被土豪劣绅掌控的命运,就是要把“消失的中介阶层”找回来。
何谓消失的中介阶层?就是农村的菁英阶层在战后逐渐式微后,加上都市化、工业化的因素,农村的青壮年人口流失,目前台湾农业从业人口平均年龄是64.4岁(2022年农业普查)。年轻人认为农村是没有前途的地方,所以城乡之间就变成了一条“单行道”,农村子弟只有出去、不再回来。而返乡、留在乡下的青年,反过来被认为是“没出息”、是失败者。例如林生祥在〈风神125〉这首歌谣里面唱到:失意的年轻人骑著机车返回故乡美浓,一路上祈求土地公把路灯都切掉,不想让乡亲看到他归乡的模样。
而台湾中部地区,由于台中大都会的快速发展,附近的彰化、南投、苗栗年轻人若是对故乡环境感到不满,不需要花心力去跟地方派系对抗周旋,只需要移居到大都会就好。这就造成地方政治的恶性循环:地方公共服务品质劣化后、年轻人更不愿意留在地方,造成地方更加劣化,居民就越需要政治人物的特别“关照”,最后让派系更加掌控公共事务。
公共资源越是匮乏的地方,就越有这样的现象。所以很多乡民会嘲讽“苗栗国”、“南投国”,就是因为这样的恶性循环。
所以,真正的关键是地方中介阶层的衰退。而这些中介阶层并不只是政治人物或者是地方创生的社区工作者,原本地方所有公共事务,都需要优秀的人才、年轻的新血去推动,无论是乡公所、农会、学校、社区发展协会、民间信仰组织、乃至各种工商机构的服务人员,都算是中介阶层。
大多数关心农业的人都有共识,如果要增加农业的产值,农村一定要走向“六级产业化”,就是农村在发展一级产业(农林渔牧)之外,还要加上二级产业(工业)以及三级产业(服务业)。例如二林地区是很有名的葡萄产区(一级),那么加入酿酒的酒庄(二级),并且引入旅游、品酒的服务(三级),就能大幅提升农村的产值。但要发展二、三级产业,势必须要很多优秀的人才,进行技术改良、推广行销等工作,就是所谓的“把中介阶层找回来”。
这些观点并不是空谈,已经有很多人在尝试,找一条“返乡”的道路,把中介阶层嫁接回到地方去。
例如苗栗苑里的刘育育,原本她是一名到台北读书的年轻人,因为接触到社会运动后,返乡参与“反风机运动”(风力发电机距离民宅太近,居民发动的抗争)。在运动过程中,刘育育及伙伴林秀芃等人,意识到他不是一两场社会运动就能改变地方结构,于是他们选择留下来推动社区营造,开办“掀海风”书店、办活动、保存文化资产、推动社区关怀等工作。
刘育育及伙伴们持续在推动苑里市场保存及重建(市场虽然是历史建筑,但于2018年遭大火焚毁),过程中他们与许多居民讨论、办了许多活动,他们以市场为核心,重构了苑里生活与文化的想像。于是刘育育于2022年参与镇长选举,竟然出乎众人意料之外,以55%的得票率打败了代表传统势力、打算连任的镇长刘秋东(刘于2023年6月因镇长任内涉嫌贪污遭到收押)。
2022年地方大选,保守势力大胜。刘育育的当选可说是地方政治上最大的突破,象征没有势力、没有背景的年轻人,透过踏实的地方公共服务,与镇民一起对话、工作,还是有机会可以战胜强大的地方派系。
不过,也是有令人遗憾的案例,在同样地方大选中,年仅30岁的云林县议员廖郁贤连任失败。廖郁贤出身农家,在2014年三一八运动之后投入政治工作,2018年代表政党“时代力量”参选云林县议员(注8),在没有派系支持下,竟获得6,179票当选,成为云林县最年轻的女性议员。
廖郁贤当选之后,才知道原来云林“张家”(前县长张荣味家族及其派系)的势力如此庞大,从县长、议会、农会、各地组织都是张家人马,一名年轻的议员如何能跟盘根错节的派系网路对抗?她卸任后写〈云林,派系就是王道〉一文,提到:“今天的云林县,从议会到县府各局处室,都已统一在县长意志之下,未来对于预算的把关,恐怕也只是象征性的程序。”
而她在另一篇〈只有地方派系能参与的球赛〉点出困境:
青年参政者的困境,尤其又不是派系推出的傀儡时,是很难以进入这些组织地方角力的,笔者任期间,最常遇到的是被问“你怎么又来了”,看到别人那些赠送金钱或礼物、办桌绑桩或造势,部署资金比政见会与文宣有用。
廖郁贤虽然落选,但还是持续在地方深耕。她在斗六成立“圆仔花独立书店”,招募有相同愿景的青年,一起来为家乡服务。并且不断透过 Podcast、网路媒体发声,希望能把云林的地方消息传播出去。或许经过廖郁贤及伙伴们长期耕耘,云林人还是能找到破口,未来还是有翻转家乡的可能。
地方派系在台湾是几十年演变的政治现象,要说是台湾“民主之瘤”也不为过。但我最后举的两个例子,就是希望读者们不要灰心,台湾各地还是不断有青年志士在地方奋斗、对抗派系。
或许未来随著台湾民主化、法治化的进程,地方派系有机会在几十年后,逐渐被被“新陈代谢”掉。只是目前人数还不够多、地方的公共领域事务还是需要更多优秀人才一起推动。
注1: 即台湾水泥、台湾纸业、台湾工矿与台湾农林公司,这些公司都是国民党政府从日本时代的会社“接收”并整合而来。原本是公营公司,土改时出让股票来补偿地主,成为民营公司。
注2:值得一提的,传统社群秩序衰颓并不一定是坏事。比方说在性别平权方面,都市生活及核心家庭的兴起,年轻人得以逃离地缘与家族的桎梏,改变了传统重男轻女等传统文化。
注3:台湾第一长河浊水溪发源于中央山脉,由于山高水急,所以会挟带大量的泥沙,因此冲积出了非常肥沃的浊水溪平原,范围大致上是南彰化到北云林这一带,过去是非常富饶的稻米之乡。连结浊水溪南北两的城镇,西螺与北斗,由于贸易的关系,自清代以来就相当地繁荣。
注4:李应镗(1909-1959),西螺人。毕业于日本京都同志社大学经济系,返台后经商,担任过台南州米谷信用贩卖利用组合组合长等职务。战后先后担任过台南县参议员(当时西螺隶属台南县),以及西螺镇镇长,为西螺大桥建设最大推手。但遗憾的是,李应镗先生因为四处为地方公共事务奔走,加上疟疾宿疾,因此大桥通车后六年就逝世了。
注5:廖文毅出身于西螺的大地主家庭,家道殷实。1935年廖文毅获得俄亥俄州立大学化工博士,在当时是数一数二的高学历知识份子。但廖文毅战后开始从事台独运动,到海外成立台独组织,1956年于东京成立台湾共和国临时政府,并就任大统领。战前廖文毅曾经和哥哥廖文奎一起在西螺经营“大承信托株式会社”,并请李应镗担任常务董事。也因为这层关系,白色恐怖时期李应镗被视为廖文毅同党而遭逮捕监禁。
注6:原本台湾省政府认为大桥太贵、需要太多钢铁,不打算动工。但李应镗透过朋友蒋纬国协助,直接向蒋中正陈情。蒋中正终于同意兴建。
注7:党国威权时期,国民党党内的地方派系,经常分成多派,例如彰化有红派、白派;高雄有黑派、白派、红派等等。不过1979年美丽岛事件到民进党创立之后,地方选举从原本的国民党党内派系斗争,逐渐转变为蓝绿之间的对抗。
注8:廖郁贤于2022年退出时代力量。后改加入民进党。
這篇的歷史分析角度不錯,分析了台灣小農社會的制度文化變遷,出路來說,提出了一個方向,大家也可以討論參考。
“找回消失的中介”真的是农村的行之有效的方式吗?作为简体老中不是很了解台湾。但这个解方让人想到温铁军和乡建派在中国提倡的新乡绅治理。🤔
看完唯一感想:国民党搞到现在有亡党危机真的是自作自受啊
國民黨還想搞內閣制哩。
霧峰林家在清朝也是土豪,祖先是以練兵打仗出名的,林宅名為將軍府,因為平定叛亂與抵禦外侮有功,授予特權發達起來。到了日本時代,林獻堂前後這幾代變為唸書的仕紳(繼續維持某些特權)。現在的地方勢力,大約給他再多的時間還是土豪。謝家在彰化還壟斷媒體,透過有線電視替自己打廣告。實在很扯。
1,找回消失的地主中介大錯特錯,建立新的才有意義。戰後土地再分配,年青人口大量移到城市是進步開化的象徵,農村不可能也不應該再容納過量的人口,而且誠如作者所講,地主中介本身並不是好東西,國民黨裁培的精英沒有甚麼創造力,只是學習他們,找回地主中介本質上是利益輸送。合適的做法是建立新的地方中介,但如果以貪污犯法作手段就很遺憾。
2,農村地區社會結構與城市不同,基於成本效益,不能用金錢及市場解決所有問題,所以才有人情的存在。社會上盛行喬文化,相信不喬沒有正常待遇,喬就可獲得特殊待遇,這是派系存在的主觀原因。需求決定供應,這是派系存在的客觀原因。